亞歷山大·雅科夫列夫,曾任蘇共中宣部部長,最後卻被視作是紅色蘇聯的掘墓人之一,他所撰寫的《霧霾:俄羅斯百年沉思錄》,近來以內部讀物的形式在中國大陸翻譯出版。在該書前言的末尾,他說:
「我所寫的關於人在斯大林時代墮落和腐化的每一頁,都是我致子孫後代的信,他們大概飽受疑慮的折磨,因為下面寫到的一切,在人的社會中是不可能存在的。我自己也不願相信,有時是害怕相信,然而這一切都是事實。」
這段話很容易讓人想起索爾仁尼琴《古拉格群島》的題記:
「獻給沒有生存下來的諸君,要敘述此事他們已無能為力。但願他們原諒我,沒有看到一切,沒有想到一切,沒有猜到一切。」
他們描述的都是斯大林時代。斯大林是列寧主義的繼承者和發展者,經由斯大林發展的列寧主義,其核心是對馬克思階級鬥爭理論的進一步擴展,即所謂先鋒隊理論,經由密謀團體發動革命,通過對暴力的壟斷而建立專政。在專政的具體運轉中,既需要根據敵我邏輯隨時消滅敵人,也需要時刻保持專政體制本身的一致性。前者是鎮壓,後者是清洗。
列寧主義在文藝領域的表現,以1905年列寧《黨的組織與黨的文學》最為充分。文藝工作者是必須為黨的事業服務的「螺絲釘」,誰要奢談「創作自由」、「藝術私有」,都是不被允許的。
曾經是個不成功的詩人的斯大林,在政治領域繼承了列寧主義,在文藝領域亦然。事實上,在斯大林眼裡,文藝與政治並無區別,文藝就是政治的一部分。
斯大林本人很少直接談及文藝,他在擔任蘇共總書記的最初幾年裡也基本不過問文藝界的事情。在1920年代上半期,主要是托洛茨基和布哈林負責文藝界。斯大林開始直接過問文藝工作大概是在1920年代末。此後,一個嚴格監視社會生活和個體活動的所有領域、對新聞媒介與文教領域進行嚴厲控制的官僚集權體制漸漸形成,管理各部門的國家委員會也陸續建立:全蘇廣播委員會(1931年)、全蘇藝術事務委員會(1936年)、全蘇高校事務委員會(1936年)。
斯大林最著名的文藝論斷產生於1932年10月在高爾基寓所內與40多位蘇聯作家的座談會上。當時,斯大林提出,「生產靈魂」的文學創作,比機器、飛機、坦克的生產更具有「頭等的重要性」。伏羅希洛夫插話說:「這要看什麼時候」。斯大林立即反駁說:「不,伏羅希洛夫同志,如果坦克里的人的靈魂是腐朽的,那麼您的坦克就一錢不值。生產靈魂要比生產坦克重要……人往往受生活本身的改造,但是也請你們幫助他進行靈魂的改造。生產人的靈魂是一種重要的生產。你們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
關於「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以賽亞·伯林的解讀頗為精當。1949年在曼荷蓮女子學院演講時,他說:「斯大林所謂人類靈魂工程師的任務,即對人進行調試,使得人們只會提出很容易獲得答案的問題,讓人們在成長過程中因最小的摩擦而順其自然地適應所處的社會。好奇心本身、個人獨立探索精神、創造和思考美好事物的願望、尋求真理本身的願望、追求某些目的的願望(這些目的本身確能滿足人類天性中某些深層慾望),都是有害的,因為它們會擴大人們之間的差異,而不利於一個整體性社會的和諧發展」。
對待「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斯大林有慷慨的一面,例如調整稿酬,改善作家居住條件,給予作家以科研工作者的同等待遇,撥專款修建創作之家和休養所,計畫建「作家城」等。更重要的一項措施是成立文學基金會,蘇聯解體後被拋到「野蠻的市場」上後生活窘迫的作家們,都對它表示懷念(參見張捷《斯大林與文學》)。
但斯大林更多表現出來的,還是殘忍的一面。對這些「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除了收買之外,他更常用的手段是:審查、驅逐與清洗。
雅科夫列夫指出,在奪取政權之後,蘇共立即成立檢查和監督機構,先是1919年5月成立的俄羅斯聯邦國家出版社政治部,後是1922年6月的報刊保密檢查總局,以及1923年2月的中央劇目委員會。截止1939年,蘇聯的文化審查機關已有六千多名僱員。這些組織均是在蘇共中央和全蘇肅反委員會-國家政治保衛局的雙重領導之下。他們的主要工作是對出版物和劇目實施檢查、在文藝界建立諜報網與收集情報,以及驅除「反蘇知識份子」——1922年的「哲學船事件」,就是其中一個著名成績。
審查工作卓有成效。報刊保密檢查總局甫一成立,就擬定了一份禁書名單,日後又不斷增補。禁書無論本國還是外國作品,一概沒收,交與人民內務委員會封存。若禁書印數太多,就直接銷毀。僅1938年至1939年間,就有超過2400萬本「有害書籍」化為紙漿。敬業的審查官還深入各個圖書館,細心翻檢館藏,用墨水將被貶黜的作者名字塗掉。
審查不止是事後查禁,更有事先封堵。在出版之前,書稿要送檢查機關審查,出版之後,出版物還要經郵遞、海關和國家安全部門一一檢查通過。無論在哪一環節受阻,都不可能面世。
作協是審查的延伸,它主要致力於營造檢舉他人及自我審查的氛圍。雅科夫列夫聲稱,1934年成立的蘇聯作協是獨特的諜報機關分部,許多作協會員都同諜報機關進行密切合作,領取現金報酬,有不少人乾脆直接充當了諜報機關的在編工作人員。1934年全蘇第一次作家代表大會上,一份傳單悄然流傳,其中寫道:「我們俄國作家,讓人想起妓女,區別僅僅在於她們出賣的是自己的肉體,而我們出賣的是靈魂;她們無法走出妓院,除非餓死,我們也是一樣……不但如此,我們的家人和同我們親近的人要為我們的行為負責。我們甚至在家裡也往往避免暢所欲言,因為蘇聯有一套連環告密制度。」一年以後,13個著名蘇聯文學家寫給作協的告密信充分說明,作家和詩人是如何吞食作家和詩人的。
自1934年起,布爾什維克政權通過分級監控的方法強化了此前的文藝與思想控制,初步是通過作協,然後是相應的國家委任的委員,最終是黨的中央委員會作出決定。黨制定文學路線,起初要建設的是聲名狼藉的「無產階級文化」,要求無產階級作家團體對蘇聯的新主題進行集體創作,其後又推崇蘇聯的英雄人物。而用米沃什的話說,黨對文學的指導,不過是「讓庸才趾高氣揚,讓天才凋零枯萎。」
1937年和1938年的大清洗對蘇聯文藝界的損害超乎人們想像。在此期間,許多作家和藝術家被驅逐和消滅,以至於1939年呈現在世人面前的蘇聯文學和思想界就像被戰爭摧毀的地區,只有少數倖存的建築,孤獨地矗立在廢墟和荒野之上。「像梅耶荷德那樣的戲劇創作天才、曼德爾施塔姆那樣的天才詩人,以及巴別爾、皮利尼亞克、亞什維裡、塔比澤等極富天賦的人物……不是被殺就是以這種方式或那種方式被消滅。」伯林哀傷地小結道。
二戰結束後,從文藝界發端的意識形態戰爭,又使包括左琴科、阿赫瑪托娃等在內的許多優秀作家蒙受災難。阿夫托爾哈諾夫在《權力學》中正確地指出,1946年8月,蘇共中央通過《關於〈星〉和〈列寧格勒〉兩雜誌》的決議》、《關於劇場上演節目及其改進方法》兩項決定。以斯大林在黨務上的第一助手日丹諾夫為旗手,掀起了一場在文學、藝術、哲學和史學中揭發「卑躬屈節者」、「世界主義者」、「蛻化分子」的運動。整個運動的基本精神是打擊「西方派」,口號是復興布爾什維克的「斯拉夫主義」,其真實目的則是在全國營造心理氣氛,以便在黨、軍隊和政府上層進行又一次大清洗。那些受難的「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只不過是權力鬥爭的殉葬品。
在1930年代到1950年代期間,究竟有多少作家被鎮壓和關押?至今沒有定論。別爾托夫,前蘇聯《民族友誼》雜誌的一位編輯,多年來一直努力進行這項統計。根據他到1988年底收集到的材料(均來自正式出版物),在斯大林時代遇難的作家約為1200人,被流放和驅逐的暫時無法統計,但人數肯定更為眾多。
在斯大林時代,文藝及文藝工作者,幾乎都徹底淪為了政治的奴隸,從而生活在偽裝的體面和真切的恐懼中。肖斯塔科維奇在回憶錄中說:「恐懼和壓抑是瀰漫我們這代人一生的共有心理。左琴科說‘我從小就怕一隻突然伸過來的手。’我呢?顯然也怕向我伸過來的手。這隻手似有還無,又無處不在。突然就伸出來把你給抓住。」他又說:「這是雞的心理——雞在啄食的時候只看到眼前的穀粒,別的什麼也看不到。就這樣,它啄了一粒又一粒,直到農夫扭斷它的脖子。斯大林比誰都懂得這種雞的心理,他知道怎樣對付小雞,它們都在他手上啄食。」
雅科夫列夫推測說,斯大林認為,「知識份子就是愛嘮嘮叨叨,因種種幻想而感到痛苦,可只要政府對他們愛撫一下,送上十來套房子,再塞上一百來枚勛章,那他們就老實了,露出喜悅的目光。要是過後再把兩三百號人送進勞改營,那就萬事大吉了」。
以賽亞·伯林在《蘇聯的心靈》中的論述,可以支持雅科夫列夫的猜測。伯林不無諷刺地說:「他們(蘇共當局)覺得,偉大的民族必須擁有重量級的教授、傑出的藝術家和充分的文化裝飾,因此他們給予那些行業的一流從業者很高的薪水……但他們又難以抑制威嚇或羞辱後者的衝動。當後者稍微表現出獨立精神或希望保護尊嚴的跡象時,他們就會迫使後者記住身上拴著的鎖鏈。」
不過,即使在冰封的時代,仍有偉大的心靈。
1967年9月22日,索爾仁尼琴在蘇聯作家協會書記處會議上發言說:「我相信,文學的任務是要告訴人民他們所期望知道的真實情況。……作家的任務是選擇更普遍和具有永恆性的問題,諸如:人的內心和良知的秘密,生與死的對抗,戰勝精神上的痛苦,以及產生在遠古時代的人類歷史法則,這些法則只有在太陽不會放射光芒時才會消失」。兩年後,1969年11月,索爾仁尼琴被蘇聯作家協會開除會籍。又過一年,瑞典皇家學院因為「他在追求俄羅斯文學不可或缺的傳統時所具有的道義力量」,授予他諾貝爾文學獎。
17年後,俄裔詩人布羅茨基也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他用簡短有力的話呼應了索爾仁尼琴,也預示了斯大林時代的徹底結束,他說:「文學有權干預國家事務,直到國家停止干預文學事務」。
(本文略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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