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4年10月05日訊】中共掌權那年,我滿16歲。兩年後,我考取了一所中等專業學校。入校幾個月「三反」運動就開始了。我們學校也不例外地要搞運動,並且揪出了兩個「貪污」嫌疑分子:校醫鄭某和同學黎某。鄭某是盜賣藥品,黎某是貪污伙食款(當時是學生代表輪流辦伙食,他當過一屆伙食團長)。我因家庭出身是貧農,進校後一直是積極份子,理所當然地當了「打虎」隊員,除白天走訪、收集材料外,晚上還當看守,監督鄭、黎二人寫交代材料。鄭醫生是外省人,以前在部隊工作,來校後,對學生態度和靄,看病也耐心細緻。我個人對他有幾分好感,所以在看管期中沒有難為過他。
鄭醫生的家住在離學校不遠處的農村。有一次我和另外兩個「打虎」隊員奉命到他家搞突然襲擊——搜查藥品,結果一無所獲。他妻子帶著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兒一直低聲下氣向我們求情:「同學耶,我家老鄭連紅藥水也沒有往家裡拿一瓶兒,不信你們問問周圍鄰居。老鄭回來給他們看病都是開了處方叫他們自己去揀藥,說他偷藥賣實在是冤枉啊。我們一家老小全靠他,你們就放過他吧!」經過一個多月的內查外調,確實沒有逮住鄭醫生什麼把柄。最後學校只得把他請出禁閉室,恢復校醫工作。黎同學的遭遇就不一樣了,因為他的家庭成分是地主,雖然最後據他自己交代,他只是偶爾在買菜時用公款吃點兒零食,並無巨額貪污,但最後處理還是被開除出校。
1955年「肅反」運動開始時,我已經參加了工作,在汶川、茂縣一帶勘測岷江水力資源,大隊部設在灌縣(今都江堰市)紫坪鋪。一天,從長壽獅子灘電站過來兩個人,專門向我調查表哥朱國強的歷史問題。表哥大我七八歲,當初和我一起考進水力發電學校。他解放前被抓壯丁,加入了國民黨軍隊。在一次和解放軍作戰中當了俘擄,經「學習」後發給路費遣返回家。「肅反」運動一開始,表哥歷史問題被揭開,他所在單位的保衛部門便對他窮追不舍。
剛解放時我們家在重慶小龍坎,娘娘(姑姑)在重慶陝西街一家綢布店當佣人。表哥被「遣送」後並未立即回家。他到重慶後先找到我娘娘,後才來我家,住了大約半個月。表哥的最大毛病就是愛「吹」,他說他在國民黨軍隊已混至連長,並曾和部隊駐地一漂亮女學生相愛……誇誇其談,天花亂墜,眉飛色舞,頗為得意。那時我只有十多歲,對他「吹」的這一切,只是當龍門陣聽,過後也就當耳邊風一吹而過。兩個保衛人員話沒多說幾句就直奔主題:「你表哥是不是當過國民黨軍隊的連長?聽說還帶回來一把手槍,你見過沒有?」我說:「他當什麼官我不知道,他自己說好像是什麼「長」,班長也是「長」嘛;至於手槍,即便有,他當俘擄要繳槍投降,哪還能讓他把手槍帶回來?」東說西說,二人無功而返。後來,表哥仍以「歷史反革命」罪被判刑勞改,直至1980年方才獲釋。我娘娘活到九十三歲,臨終前她才吐露真言:「朱國強是我檢舉的。」原來,我娘娘是佣工出身,解放後一直是街道上的治安積極份子,曾向公安機關舉報過多起案子,包括她原來的老闆;檢舉表哥,可算是大義滅親。
轉眼到1957年,反「右派」運動開始了。「陽謀」張開大網「引蛇出洞」。而我卻渾渾噩噩,全然不知大禍即將臨頭。運動前期,批鬥其他「右派」言論時,我踴躍發言,聲嘶力竭,儼然以「左」派面目出現。後來,輪到反「右」領導小組成員找我談話了,動員我要真誠地幫助黨整風,「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對黨沒有什麼意見可提。想來想去,對勘測隊個別領導和有些規章制度還是有些意見的。提出來,幫助他們改進工作,對領導本人,對黨的事業還是有好處的。況且,我自恃出身成份好,跟領導提點意見料無大礙。於是我揮筆疾書,用幾十分鐘時間,一口氣寫了三篇大字報:
一、《寄語毛書記》。主要說該書記平時高高在上,有嚴重的官僚主義作風。文中有「板著一副蒼白的面孔,令人見而生畏」等語句(後來批鬥時有人揭發我還說過該書記「演豬八戒不用化妝」)。
二、《跳舞隊長》。勘測隊大隊長(行政隊長,業務外行)是個舞迷,平時抓工作不力,跳交誼舞卻十分起勁。隊部駐灌縣時,每逢週六,他班都不上了,一心梳妝打扮,準備跳舞。在他的影響下,一時間全隊跳舞之風大盛。我在大字報中用了「上樑不正下樑歪」等語句。
三、《雞腳桿上剮油》。勘測隊裡有工人,有幹部(技術員、工程師,我屬技術員),同樣是在野外勞動,兩者的生活補貼費卻相差一倍,幹部每天1.6元,工人每天0.8元。對此規定我認為極不合理,工人的工資一般都比幹部低,生活補貼又少發,肥的更肥,瘦的更瘦,對工人來說,無異於在雞腳桿上剮油。大字報一貼出,受到工人們的普遍讚揚,紛紛說:「馬技術員真好,敢於為我們工人說話。」
大字報當即被領導小組成員原文抄去,幾天下來相安無事。一天早晨,我正端著面盆到廚房打熱水,路過隊部大院時見原有大字報一夜之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昨夜新換上去的大字報,篇篇矛頭刺向「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份子」馬萬才。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兩個彪形大漢走過來,立即將我押進「反省室」,從此失去自由。
白天大會、小會批鬥,晚上逼寫交代材料。幾個人輪班看守,不准睡覺。批鬥會上,積極份子們比我當初批鬥別人時還跳得高,叫得凶。還有人跑到台上來按我的頭,踢我的腳。我寫的大字報中「板著一副蒼白的面孔」等句子被上綱為「醜化黨的領導」;「上樑不正下樑歪」是「影射毛主席」;「雞腳桿上剮油」是「影射共產黨剝削勞動人民」,「煽動工人起來反對共產黨」,等等。反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許他們打胡亂說,不允許我辯解一句。結局無須多說:定為「右派」,工資由56元降為26元,取消生活補貼。最後處分是開除公職,送回原籍監督勞動。幾十分鐘寫了三篇大字報,換來的是22年的苦難。
測工干潤川寫打油詩讚揚我那篇《雞腳桿上剮油》大字報:「好個馬萬才,正氣滿胸懷,敢打抱不平,工人齊擁戴。」僅此20個字,也被打成了「反社會主義分子」。批鬥會上,他大呼冤枉,拒不認「罪」,還挨了拳腳。最後處理也是開除出工人隊伍,送回原籍監督勞動。79年「改正」時在原單位碰見他,已是鬚髮皆白,滿臉皺紋,大熱天還穿著破棉襖。我倆緊緊握住雙手,久久相對無言,當年情景,一一湧上心頭,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大躍進時期,農村餓死許多人。為逃命,我毅然外逃當了「流竄犯」,僥倖揀得一條性命(另篇《禍年逃生記》中有記述)。「文革」初始,我已擺脫檔案羈絆,隱瞞了真實身份,混進一半軍半民單位當臨時工, 擔任的是涉及很多機密數據的測繪工作。由於偽裝得好,「萬歲」喊得扎勁,沒有露出「狐狸」尾巴。其間該單位還欲將我轉正,但要到我原單位瞭解檔案情況。這真把我嚇了一大跳。我謊稱原單位已撤消(原單位就在成都,我豈敢說!)無法找。接下來搞武鬥,造反、奪權亂做一團,再也沒人提「轉正」的事了。我在那個「避風港」裡安然地度過了十多年,直至「文革」大戲收場,「右派」得到改正。
2008年12月5日完稿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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