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獻給自以為漢化了的弟弟妹妹們

【看中國2014年09月16日訊】哈斯,我不知道我們彼此是否相識。

我的意思是說,許多年前,我就認得一個叫哈斯的蒙族女孩,我們兩家父母都是好朋友,她長得高高的,性情爽朗,笑容很甜。不過,我們有很久沒通音訊了,我只知道她去國外讀書,並且以後定居了下來,已經結婚又有了孩子了。 你就是那個哈斯嗎?還是說,你是另外一個蒙族女孩,更年輕一些,更急切一些,而名字剛好叫做哈斯? 不過,不管我認不認識你的人,我想,我都能認識你的心。

因為,你的困惑與掙扎也曾經是我的。

因為,哈斯,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一開始,你就擊痛了我,你說:這不是一篇有學理根據,有條理的論文發表,它僅代表我個人在成長過程中,所遭遇的感受;希望在這篇文章所提及的困惑與掙扎,能讓有相同感受的同鄉感到自己並不寂寞……。

是的,在我年輕的時候,我曾經非常寂寞過。

第一次強烈的感受是在初中二年級的地理課上,那時候我剛從香港來到臺灣,考上了北二女初中部的插班生。地理老師是我們的導師,人很溫柔誠懇,上課又認真,我一直很喜歡她。

但是,在那一天教到了「內蒙古地方」這個單元,她竟然完全變了,不再是我心中可敬可愛的導師了。她用著非常武斷的字眼來描述那個遙遠的地方,並且不停地取笑生活在那塊土地上的蒙古民族,取笑他們的語言,他們的信仰、他們的風俗習慣,她所舉出的例證有些是實情,有些肯定是道聽途說,可是她絲毫沒有想要加以分辨與澄清的意思,反而面不改色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說到高潮的地方,聽得全班同學眉飛色舞,哄堂大笑。

從小在家裡,不管是外婆或者父母給我的教育,都在處處提醒我不要忘了自己是一個蒙古族人,可是我總是渾渾噩噩的,並不覺得自己和其他的人有什麼不一樣。

一直要到了這一天,在全班同學喧嘩的笑聲和不斷回頭注視的目光裡,我才第一次感覺到我是「異族」,第一次感覺到被分類被排斥的寂寞與悲痛。

我終於刻骨銘心地意識到我是一個離開了族群的蒙古族人。

哈斯,想必你成長的經驗也和我的差不多吧?

奇怪的是對於少年的我,這一堂地理課是我生命中最初和最深的一道刻痕。

但是,對於當時在場的其他人來說,卻不過是一堂很有趣的地理課而已。下了課之後同學照樣過來對我有說有笑,老師又恢復了溫柔和誠懇的面貌,沒有一個人覺得,也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心中的傷痛,對她們來說,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後來,這樣的遭遇不時出現,我心上的刻痕雖然越來越多。卻也越來越淺;這是因為在成長的過程中,我逐漸察覺在我周圍絕大多數的漢人朋友,其實並無意要傷害我,也不知道這樣就會傷害了我。

因為,對於人數眾多、歷史悠久、文化輝煌燦爛的大漢民族來說,從很久以來,就習慣了以自己這個民族做為中心去思想、去判斷、去決定一切的標準。

這種習慣如果只表現在日常生活上,其實也無可厚非,每個民族都有權利假想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中心;但是,如果在政治上也堅持這種心態的話,傷害就是無可避免的了。

哈斯,我知道,這也是你害怕的事。所以你說:所以我們面臨的最大危機,就是為了在這個大環境中不被排斥,我們必須接受這個環境中的文化,但是又因為人數太少我們逐漸明白,不但會接受甚至可能會完全的接受忘了我們的根。」

哈斯,不要害怕,讓我慢慢告訴你。

這次我回到故鄉,一位當地的朋友告訴我,在她年輕的時候,參加過一個內蒙古馬術隊到南方去表演。在四川鄉下,被一群特別熱情的觀眾圍了起來,老老少少 一面歡喜地擁抱著他們,一面流著淚不斷向他們說:

「我們是蒙族人啊!我們原來的祖先都是蒙族人啊!」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代的子孫了!說的話都已經完全是當地的四川土語。其中有許多人在前一天趕了好幾十里的路過來,只是想要看一看從遙遠的故鄉來的同胞青年,只是為了要告訴他們:「我們也是蒙族人,我們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根源!」

哈斯,你要知道,「血源」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她是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經埋伏在最初最初的生命基因裡面的呼喚,當你處在整個族群之中,當你與周邊的同伴並沒有絲毫差別,當你這個族群的生存並沒有受到顯著威脅的時候,她是安靜無聲並且無影無形的,你可以安靜地活一輩子,從來不會感受到她的存在,當然更可以不受她的影響。

她的影響只有在遠離族群,或者整個族群的生存面臨危機的時候才會出現,在那個時候,她就會從你自己的生命裡走出來呼喚你。
哈斯,就是因為這一種強烈的呼喚,才讓我急切地走了那麼多的路去追尋那一條河流的源頭。

希喇穆倫河在我的心中已經流了很久了,在黑夜的夢裡我總是會聽到河水浩浩蕩蕩流過原野的聲音。

原野無邊無際,那天,我和朋友們乘坐了兩輛吉普車,在草原上尋找了一整天,都找不到河谷的入口帶路的朋友從前去過好幾次,但是草原實在太大了,而每一座指路的山巒又長得極為相似。我們一路走走停停,再爬到隆起的丘陵上向遠處張望,聽得見河流在遠處流過的聲音,哈斯,那聲音就像從我的心中流過的樣。

在渺無人煙的草原上終於遇到了一個騎馬的青年,他從斜陽的光暈之中向著我們慢慢過來,知道了我們的困難之後,這個年輕人把手臂伸直向右前方微微一舉,河谷的入口就赫然出現在眼前。

當我們穿過了小樹林子,走下了長長的陡峭難行的沙丘,終於下到河谷深處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

這裡是一處三面有山,地層突然深陷的山谷,在最接近山壁的那塊沙土地上一片泥濘,仔細看過去才發現有水不斷從地面滲出來,把沙土地都染濕了。

滲出來的水在短短兩三公尺的距離裡就匯成流泉,有了聲音,再流出十幾公尺之後就變成一條淺淺的溪流,岸邊雜生著矮樹叢和野花,再繼續往前流著水聲越來越大,在稍遠的樹叢之間一轉彎就儼然成為一條小小的河流往遠方流過去了。

我赤足走進淺淺的溪流之中,雖然是九月初溫暖的天氣溪水卻冰冽無比,我的腳好像是站在凍結的冰塊上一樣,一會兒就疼痛起來,可是,哈斯,你可以想像我心裏沸騰的熱血。

哈斯,你該知道,我是多麼以自己的血源而自豪啊!父母的家鄉雖然遭到了許多人為的破壞,可是,只要這塊土地還在,生命裡的許多渴望彷彿都在這個時候掙紮著擁擠著突圍而出。站在希喇穆倫河的河水之中,只覺得有種強烈到無法抵禦的歸屬感將我整個人緊緊包裹了起來,那樣巨大的幸福足以使我們淚流滿面而不能自覺,一如在巨大的悲痛裡所感受到的一樣。

多年來一直在我的血脈裡呼喚著我的聲音,一直在遙遠的高原上呼喚著我的聲音,此刻都在潺潺的水流聲中合而為一,我終於在母親的土地上尋回了一個完整的自己。

生命至此再無缺憾,我俯首掬飲源頭水,感謝上蒼的厚賜。 可是,哈斯,我真正想要告訴你聽的是我在這之後的心情。

在這之後,我回到了克什克騰旗,在當地同鄉接待的晚會上,他們送給我一條純白的哈達,有幾位年長的父老並且告訴我,我的外祖父母曾經為這塊土地盡了多少心力;也有人過來告訴我,他們還記得我的母親。

潔白的哈達披在肩上,彷彿母親輕柔的撫慰,舉杯向大家道謝之時,我忽然發現,我和面前的這些朋友長得多麼相像啊!

我終於回到了自己的族群之間,哈斯,在我面前的人和我長得多麼相像!許多人都彷彿是從鏡中映照的熟悉的輪廓,在人叢之中,遠遠的,我甚至好像看到了外祖父年輕時候的面容。血源在這一刻,竟然變成了非常具象的線條和顏色,清清楚楚站到我的眼前來,告訴我,這裡原來就是我真正的來處,是我生命最最初始的根源。

在半生的惶惑之後,這一刻,是怎樣令人心安和喜樂的相逢! 就好像飢渴的人忽然在豐盛的筵席上看見了自己的名字,我,終於狂喜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哈斯,你還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哈斯,請你相信我,就算有一天,你也許會忘記了內蒙古的歷史,你也許會忘記了蒙族的語言,但是,哈斯,你絕不會忘記自己的來處「血源」不是一種可以任你隨意拋棄和忘記的東西,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從你的心裏把她摘取下來。

她是種籽、是花朵,也是果實;她是溫暖、是光亮,也是前路上不絕的呼喚;而有一天,當你終於與她迎面相遇的時候,你會發現,她竟然也可以是一泓清澈澄明如水般的鑒照。

哈斯,我年輕的同胞,你還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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