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微痕》鐵蹄下的花朵(圖)
【看中國2014年08月24日訊】含苞欲放的花
五十年前,即1958年3月,西南師範學院開展第二次反右鬥爭清查漏網右派,生物系60級在半年前揪出譚家駒之後,劉和璧、歐維儉、劉有勝和我相繼落網。回想一年多前,我們跨進西南師範學院的時候,心情何等激動!青春、理想在我們的心中燃燒,錦繡前程在向我們招手,親愛的母校,敬愛的老師將給我們強健的翅膀,我們將在蔚藍色的天空中自由飛翔。我們是一群熱血青年,一個個都身手不凡:劉和璧,翩翩少年,風流倜儻,吹、拉、唱、畫,樣樣在行,聯歡會上,一曲「十七十八把年交,幺妹哎——」的悠揚歌聲,唱出了四川民歌的風情萬種,獲得多少掌聲與少女的芳心。譚家駒,思想活躍,思維敏銳,知識廣博,交友甚廣,天生的社會活動家。李登域,斯文儒雅,勤學善思,成績斐然,彬彬然有學者風。歐維儉,端莊明麗,落落大方,善辯多思,精明幹練,女中強者。劉有勝,樸實無華,來自農村,自幼侶魚蝦而友草木,是學習生物學的好料。相比之下,我很平庸,貌不出眾才不驚人;好在身體還算敏捷矯健,適於穿林越嶺採集生物標本,觀察生物習性……
我們是含苞欲放的花,期盼著在春天的陽光雨露中怒放。
慘遭蹂躪
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樣一群莘莘學子,竟被當成「蛇」給引出洞來;怎麼也沒有想到,一朵朵期待開放的蓓蕾,竟被蹂躪在毛澤東的政治鐵蹄之下。
最先被揪出來的是譚家駒。因為他太聰明,他根據任何事物發展到鼎盛以後都要頹敗的規律,說:「共產黨如果不注意克服缺點改正錯誤,也有像國民黨那樣沒落的一天。」此話在「偉光正」的鼎盛時期,億萬民眾對之頂禮膜拜的時候,出自一位19歲的大一學生之口,譚家駒不可謂不聰明。他的發言被一個左派「取其精華」寫成《沒落的中國共產黨》署名譚家駒的大字報張貼,被認為是對「光偉正」最惡毒的攻擊;加上他對胡風問題的質疑,以及多篇討伐「三害」呼喚民主自由的檄文,他成為學校裡與董時光、朱永隆、劉期朗齊名的四大右派之一。當時圖畫系一個叫錢太奇的人,搞了一幅風光一時今天卻不敢見天日的漫畫,一個煉鋼工人手持鋼釺刺向四個怪物,怪物的身上就寫著這四個人的名字。
好歹我們逃脫了第一劫,因為鳴放時我們還在野外進行教學實習,中止實習回校後都沒說什麼,沒有被引出洞來。於是平時表現、家庭出身、通信、閒聊等等,就成為政治分野的考慮。到了清查漏網右派時,一個個就在劫難逃了。
劉和璧,僅僅因為給一位朋友寫信說:「你現在可以給那位橫蠻的領導提意見了」,那位朋友給領導提意見成了右派,信被搜查後寄回西師,於是劉和璧以「煽動右派向黨進攻」的罪名劃為右派。
李登域,這個27歲的調干生1958年寒假回成都完婚後回校,迎接他的,不是新婚的祝福和同學要喜糖的歡喜,而是一頂沈重的右派帽子,送帽人正是與他形影不離的好友,一名黨員調干生!原來他曾向那黨員說過肅反時,他原來所在的單位搞人人過關整錯了許多人,那黨員當時沒表態,現在揭發他「攻擊誣蔑肅反運動」,當右派也就夠格了。
歐維儉,這個社會活動搶著參加,與黨團幹部關係很不錯的大姐,我還以為她是被培養的入黨對象,可是她連團員也不是,後來竟成了右派!鬥爭會上,說她「攻擊誣蔑共青團」,因為她說:「團員的表現還不如她,為什麼別人能入團她不能入」。這位堅強的姑娘咬緊牙關不讓淚水流出來,鬥爭會一結束她就找到系黨總支書記說:「Ï書記,我向團組織匯報思想也是罪嗎?」說罷便委屈得號啕大哭起來。總支書記沒有任何同情安慰,反而冷冷地說:「歐維儉,你現在已經墮落為反黨反人民的右派份子了,你只有徹底交代自己的右派罪行,深挖反動的階級根源和思想根源才是你唯一的出路。你好好反省吧。」
她恍惚回到寢室裡,想著自己一貫靠攏組織而被組織拋棄,一貫要求進步而落得如此下場;想著自己在最困難、最受委屈的時候希望黨的幫助,而黨總支對她如此冷酷;想到昨天的同學、朋友,轉眼間變成仇人,一個個圓睜怪眼仇恨她,鬥爭她,誣陷她,圍剿她;想到自己的彌天大冤向誰傾訴,奇恥大辱有誰同情,前途一片黑暗,對人生已無留戀,與其這樣苟且偷生遭人唾棄遭受凌辱,厚著臉皮接受批鬥,違背良心承認「罪行」……轉瞬間如同萬箭穿心。被如此欺凌,還不如來個痛快!於是,秉性剛烈的她,縱身從三樓窗口跳了下去……
劉有勝,這個樸實的農村同學實在找不出什麼右派言論,但是既然領導定了他當右派,豈能沒有辦法?想來想去,想起他曾誇耀過他的父親很會做生意,他的父親是什麼人?富農分子。你誇讚富農分子,不是富農的孝子賢孫是什麼?既是富農的孝子賢孫,你必然痛惜你家被沒收的土地財產,必然痛恨共產黨和社會主義。所以你的思想一貫反動,你不當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份子,讓誰去當?……經過如此這般的分析批鬥,劉有勝只有認罪服法當右派份子了。
至於我本人,事情就很簡單了,我寫信檢舉過家鄉的生產隊長,利用權勢長期姦污一女地主,是「站在地主階級立場誣告無產階級幹部,是向共產黨反攻倒算」;因信中曾說到田地荒蕪眾口無糧,於是再增加兩條「罪行」:「攻擊農業合作化運動」,「誣蔑糧食統購統銷政策」。
一株株幼苗,一朵朵鮮花,就這樣被蹂躪,被踐踏。
塵埃落定
經過一個多月的圍剿、批判、鬥爭,清查漏網右派取得了偉大的勝利,終於塵埃落定:
譚家駒:罪行嚴重,影響惡劣,定為極右派反革命分子,被秘密逮捕判刑。
陶渭熊:不僅有攻擊黨的「言」,還有寫信的「行」,情節嚴重,態度惡劣,受二類處分——保留學籍,勞動察看,遣送農村勞動改造。
劉和璧:本想給予三類處分,但他受不了被敵視,受孤立的險惡環境而離校出走,是畏罪潛逃,抓逃犯一樣被抓回來後鬥爭升級處分加重,也受二類處分,遣送農村勞動改造。
李登域、劉有勝:情節一般,受三類處分——留校察看,監督勞動,繼續學習。
歐維儉:死神拒絕了這位可憐的姑娘,但右腿粉碎性骨折致終身殘廢,痊癒後遣送回原籍不准復學。
坎坷人生路
既然成了右派,就注定了一條荊棘叢生的人生道路,艱難困苦,傷痕纍纍;甚至走不出叢林。
1958年4月16日,我、劉和璧與其他一百多名受二類處分的右派學生,被遣送到北碚金剛鄉勞動改造。三天後劉和璧因病申請回家自謀生路,我則留下來接受人民公社、公共食堂飢餓、窮困、超時間超強度勞動、蚊咬蟲叮等的折磨;半年後回校參加西師右派學生勞動隊,以無償的苦力忍受身體摧殘和思想折磨,來洗刷強加於頭上的莫須有罪名。其間所經磨難非人世所堪,如上山打柴摔跟頭,陰囊劃破看見睪丸;嘉陵江打撈漂木,寒冬入水險葬魚腹;酷暑下高強度勞動中暑休克,死而復生;懸岩拖重車,險成岩下鬼;飢餓水腫如同餓殍。好不容易摘帽復學,在「革命」學生的汪洋大海中,我是異類,受歧視、受孤立、受監視,不能忍受也得忍受;畢業後四清、文革、清隊、一打三反……永遠地夾著落尾巴作人。
譚家駒被判刑5年,在被關押11年後1969年才被釋放;早已被註銷城市戶口,被迫遣送閬中縣一個偏僻的農村監督改造,葬送了全部青春年華。
李登域在1960年5月,只差兩個月就將畢業的時候,被學校開除了!原因是他大白天到衛生科偷葡萄糖。他何苦要這樣來葬送自己?1958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我倆曾有過一次約會,他說他在班上受盡孤立動輒得咎,最可怕的是無人和他交談,像生活在孤島上一樣;有的人十分惡毒,處處在他身上表現立場堅定,連名字都不叫,直呼他「李右派」。他說他當初該學劉和璧也到我們那裡勞動,他實在呆不下去了想離開學校。我勸他說:「只有一年多就畢業了,就忍著吧。」他說「畢業又怎樣?畢業了還不是右派!」我說「你至少還有個家嘛。」他十分痛苦地回答我:「家?哪裡還有家!已經離了,結婚才十天……」我還能說什麼?只好在茫茫黑夜中分手,看著他離去的身影,我無可名狀地悲哀,彼此都是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孤舟,四周是洶湧的波濤,隨時都有被吞沒的危險,迷霧茫茫,我們能到達彼岸嗎?沒想到這次見面竟成永別。他被開除回成都後,無家可歸,原單位也不要他,他只能流落街頭以拉板車餬口,體質很差,又戴著右派份子帽子備受欺凌,不久就倒斃街頭。
1960年3月我復學後,在宿舍裡,每到深更半夜,常聽見一聲慘叫「打死人啊!」接著是「打死狗日的右派!」的叫罵聲。那是劉有勝正被左派專政。「文明」的高等學府尚且如此,他畢業後戴著右派帽子到中學教書的境遇可想而知,1964年四清運動他被開除回家,為了生存他不得已當草藥醫生,「文革」中又被誣為反革命,被捕入獄判刑5年。
2002年春節,我終於見到分別44年的歐維儉。此時的歐大姐,已然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嫗。滿臉的皺紋,深陷的兩頰,高聳的顴骨,斑白而十分稀疏的頭髮,記錄著她四十多年的苦難與滄桑;身體消瘦得皮包骨頭,拖著殘廢的右腿一瘸一拐艱難地行走著。昔日的風華已蕩然無存,唯有那炯炯目光,隱約可見一位倖存者的堅強。
我問她四十多年來的情況。她說58年5月出院後,被學校遣送回蓬安老家,老家已無人,不得已投靠親戚,落戶在鄰縣一個生產隊。拖著殘廢的腿風裡來雨裡去,泥裡爬水裡滾,一天能掙幾個工分?「主勞一天掙十分,婦勞一天八分,我一天只能掙六分,值一角錢。」幾十年來的生活,忍辱含冤,歷盡了人世間的一切苦難與辛酸,她總結為兩個字:赤貧!
我們都不願觸及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但我仍然問:「大姐,你是積極靠攏組織的人,為什麼把你打成右派呢?」她說:「其實很簡單,因為我父親是國民黨高官,說我攻擊誣蔑共青團,不過是整人的藉口而已。」
原來如此!我們的「偉光正」,竟秉承了人類最反動、最無恥的衣缽,殘害無辜的民眾。
劉和璧回家後,以其特長在敘永縣電影院、川劇團畫廣告、拉二胡、幫腔為生,受歧視受侮辱自不待言。但他忍辱負重、禪心篤定、潛心作畫,竟事業大成,後來成為四川省美術家協會會員,澳門「回歸」時應邀去澳門舉辦《百荷畫展》,2007年五一節,又在重慶市三峽博物院舉辦《劉和璧個人畫展》,好評如潮;先後出版兩集畫冊,是我輩中唯一修成正果的人。
50年前,烏雲密佈陰風慘慘,鐵蹄蹂躪百花凋殘,數萬名大學生因右派罪而葬送了前途,葬送了青春,甚至葬送了生命!這段罪惡的歷史誰來負責?誰來賠償受難者的損失?對那些惡貫滿盈製造災難的人,難道不該追究其責任?如今卻強迫我們遺忘,我們應該遺忘嗎?我們能夠遺忘嗎?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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