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俳諧詞中的滑稽
俳諧詞在晚唐五代就出現，如溫庭筠就有數量不少的俳諧作。兩宋時期是俳諧詞創作的鼎盛時期，並由最初的文字遊戲發展到寓意深刻的諷刺之作。俳諧詞的主要特徵是滑稽、遊戲、打趣、嘲笑，因此被後人冠以俳諧詞、滑稽詞以及諧謔詞等。後人對俳諧詞的定義亦可見其主要特徵，如朱光潛談到俳諧詞的諧趣時說：「諧趣的定義可以說是以遊戲的態度，把人事合物態的醜拙鄙陋和乖訛當作一種有趣的意象去欣賞。」指出了俳諧詞將醜拙鄙陋和乖訛的意象作為審美對象。劉揚忠則通過對比給俳諧詞下了定義，「相對於那些用正經手法描寫重要題材或者抒發嚴肅情感的詞，俳諧詞是一種以遊戲調笑面目出現的專門表現詼諧、幽默情感的作品。」明確指出俳諧詞表達的是詼諧和幽默的情感。他認為這類作品「雖然充滿取笑的言辭，但並非意味為了調笑而已，它們常常有寄興，有深意，是詞人熱心為之的藝術產品。」給俳諧詞的現實價值和批判意義予以肯定。
李揚則更進一步完善，「所謂俳諧詞，指的是運用隱喻、反諷、誇張嘲謔等手法寫成的，以一種遊戲調笑的面目凸現詼諧，幽默異趣的詞作。」
總之，俳諧詞充斥著醜陋、庸俗、隱晦以及滑稽等諸多不和諧的因素，以諧趣為美、以隱晦為美、以戲笑為美是其審美追求，與傳統印象中的宋詞的雅正美感完全背離。
本文著重論述宋代俳諧詞中的滑稽，探析俳諧詞運用相似、以物喻人以及諷刺性模仿等手法製造出滑稽輕鬆的語言環境，在幽默諧趣中體會作者的哲理和深意，即兩宋俳諧詞寓莊於諧的特色。一、相似產生的滑稽相似是產生滑稽的手段之一。正如伯格森曾說過的，「古典喜劇常用的一種手法就是重複。」這裡重複就是相彷、相似的意思。這種相彷和相似往往表現於表面，卻不停留與表面，有著其深刻的內涵。如南宋大詞人辛棄疾曾以自己的姓氏「辛」具有相似、相近含義的「艱辛」、「悲辛」、「辛酸辛苦」以及「辛辣」的內涵加以比擬調侃而創作出《永遇樂．戲賦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調》這首詞：
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家譜。得姓何年，細參辛字，一笑君聽取：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桎搗殘堪吐。
時間應有，芳甘濃美，不到吾家門戶。比著兒曹，壘壘卻有，金印光垂祖。付君此事，從今直上，休憶對床風雨。但贏得，靴紋皺面，記余戲語。
這首俳諧詞是辛棄疾寄給正要赴任的十二弟的作品。他用開玩笑的筆調將自己的姓氏「辛」字戲說了一番，並請十二弟在「一笑」之中認真玩味：我們家族的這個姓氏「辛」是由「艱辛」做就的，滋味亦是「悲辛」的，一直以來都是「辛酸辛苦」。這裡「艱辛」是比擬辛棄疾的一生之坎坷。「悲辛」和「辛酸辛苦」的滋味都是辛棄疾內心的悲憤和淒涼之感。「辛辣」是用來比擬他的性格和處事作風耿直堅正。辛棄疾戲說自己的姓氏導致自己一生命運多舛，表面上看似調侃自若，實際上烘托的正是他辛酸無比的內心。身為沒落腐朽的南宋王朝臣子，辛棄疾一生都在為朝廷奔波賣命，為抗金事業記疾呼吶喊，但是卻一直得不到統治者的理解和支持，一直受到奸臣的排擠打壓，到頭來，一生的熱血和辛勞只換來兩鬢白髮和這自侃自喻的辛酸哀嘆。
所以，詞的下半闕進一步說到，因為這個「辛」的姓氏，「芳甘濃美」的事情總是和自家無緣。並以此叮囑「兒曹」凡事不要太過執著，不要像自己一樣到頭來只落得個滿身滄桑卻一無所有的下場。詞人通過這種調侃的方式既是在叮囑後人，亦是在寬慰自己。
此外，宋代詞人還喜歡用藥名、詞牌名等的近義和諧音等相似手法創作俳諧詞，如真宗年間，有著「滑稽之雄」之稱的陳亞，曾經以藥名創作出許多膾炙人口的俳諧詞。《全宋詞》就錄有他的《生查子》藥名詞四首。這類詞最為獨特的是詞人匠心獨運用相似手法將一連串藥名穿插其中，並使得聯綴成句的意思和情感連貫、真切而有意義。經深入玩味後，這種由藥名詞精心聯綴成句成篇的深摯詞作所包含詞人的獨運匠心、深摯閨情與藥名之間形成的相似讓人不由會心一笑，一種玩味的趣樂蕩漾心懷。
二、以物喻人產生的滑稽以物喻人或者說比喻的手法是俳諧詞作中最常用的一種製造滑稽的方式。普洛普曾說過「把人稱為某種動物，不論在生活中還是在文學中，都是最常見的滑稽的罵人的形式。」如南宋時期的洪邁，因為出使金國後很快就屈服於金人，受到時人的譏誚怒罵。洪邁因患有風疾，頭常常微掉下，於是當時人們就諷刺他道：
一日之飢禁不得，蘇武當時十九秋。
傳語天朝供奉使，好掉頭時不掉頭。
紹興的太學生更是作《南鄉子》一詞來譏誚他：
洪邁被拘留，稽首垂哀告彼酋。一曰忍飢猶不耐，堪羞，蘇武爭禁十九秋？
厥父既無謀，厥子安能解國憂。萬里歸來誇詞辯，村牛，好擺頭時便擺頭。
洪邁向金人「稽首垂哀」，很快屈服於金人的關押，這極大了侮辱了國家體面，「堪羞」對其戳指指斥，痛快淋漓。而出使歸來的洪邁本應向朝廷向人民低頭認罪的，卻「萬里歸來誇詞辯」還「擺頭」，一副趾高氣揚的神態。於是以「村牛」做比喻，既是形象描繪其掉頭的姿態，更是痛罵其愚蠢不堪的品質，嘲諷犀利而尖刻。在這首俳諧詞裡，不僅用「村牛」做比擬直接揭示洪邁的身體缺陷，產生了滑稽。其次，將洪邁的愚蠢通過比擬的手法降低到了動物的智商水平，形成極大的諷刺，亦產生了滑稽效果。
最後，正如普洛普所說的「不管在生活裡還是在文學作品中，罵人話和各種各樣的比喻一般說都是很生動的。」「村牛」既是在痛斥洪邁，同時也是在用比喻的方式諷刺他的身體缺陷，形成生動的滑稽效果。
在諷刺和戲笑否定性人物的時候，運用以物喻人的手法不僅能生動的界定人物的性格，更能產生滑稽的效果。如辛棄疾《千年調．蔗庵小閣名曰卮言，作此詞以嘲之》：
卮酒向人時，和氣先傾倒。最要然然可，萬事稱好。滑稽坐上，更對鴟夷笑。寒與熱，總隨人，甘國老。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個和合道理，近日方曉。學人言語，未會十分巧。看他們，得人憐，秦吉了。
卮，《說文》圓器也。又注曰，卮，酒漿器。卮與�一樣是古代一種盛酒的器皿，形狀為圓形，如《史記．項羽本紀》，「項王曰：‘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由於卮在裝滿酒後會傾斜，空著的時候則呈仰翻態。這種隨物而變的性質被後人常用於形容和比喻那些說話行事沒有主見和定見的人。
「滑稽」，據《史記．樗裡子甘茂列傳》雲滑稽為酒器，「可轉注吐酒不已。以言俳優之人出口成章，詞不窮竭，如滑稽之吐酒無已也。」可見，滑稽原是一種轉注流引酒漿的器皿。由於其一灌滿酒就吐出，彷彿永遠灌不滿的樣子，故而被人們用來形容那些講話滔滔不絕、花言巧語的人。「鴟夷」，據《藝文類聚》卷七二引漢揚雄《酒賦》，「鴟夷滑稽，腹如大壺，盡日盛酒，人藉酤。」與滑稽一樣是古代一種盛酒的器皿。鴟夷的容量很大，「腹如大壺」，由於用的是皮革造制的，故可以隨意伸捲。它的這種特性被人們用來比擬那些巧於應對和能屈能伸的人。
「甘國老」即甘草，是中藥的一種。明李時珍《本草綱目．草一．甘草》釋名引甄權曰：「諸藥中甘草為君，治七十二種乳石毒，解一千二百般草木毒，調和眾藥有功，故有‘國老’之號。」 因為甘草可以「治七十二種乳石毒，解一千二百般草木毒」，還能與諸藥調和，故而有「國老」的稱號。由於甘草的這種特性，被人們用以比擬和諷刺諷刺那種毫無立場的和事老。「秦吉」是一種鳥。這種鳥聰明伶俐，不僅能效仿人的聲音笑貌，而且還能識別人。辛棄疾在詞中用卮、滑稽、鴟夷、甘國老以及秦吉來比擬那些只會滿臉堆笑、傾身禮拜、寒熱隨人、萬事稱好、不能堅持個人立場、學人言語、人云亦云、不能開動腦筋發表自己意見的人。在諷刺和嘲笑這些朝中官僚的同時，他們那種隨人俯仰、趨炎附勢、不以國事為重的醜態亦是躍然紙上，以物比擬之更顯滑稽可笑。
三、諷刺性的模仿產生的滑稽模仿和相似、重複一樣都是基本的製造滑稽的手段。諷刺性模仿更勝一籌。鮑列夫認為，諷刺性的模仿在於對某種現象的形式的個別特點進行誇張嘲諷，揭示出其現象的滑稽而貶低它的內容。宋代的俳諧詞中亦多用諷刺性的模仿手法體現滑稽，常見的是模仿嚴肅莊雅的文體，卻對內容進行貶低否定，在對比中體現作者的調侃戲笑心態和滑稽詼諧的笑料。據《容齋四筆卷十五》記載：紹興初，範覺民為相，以自崇寧以來，創立法度，例有，建議討論，又行下吏部參酌追奪，有至奪十五官者。雖公論當然，而失職者胥造謗，浮議蜂起。無名子因改坡語云：
清要無因。舉選艱辛。擊書錢、須要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旅中愁，心中悶，部中身。
雖抱文章，苦苦推尋。更休說、誰假誰真。不如歸去，做個齊民。免一回來，一回討，一回論。
這首詞是模仿蘇軾的《行香子》修改而成的：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閒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無名氏這首俳詞通過對蘇軾《行香子》詞句、韻律節奏等表象進行了神似的模仿，但在內容和審美情趣上是完全背離的。蘇軾這首詞是表達自己在心情苦悶之餘，在月色下把酒解懷的愜意豁達心情。而無名氏這首模仿詞作則是諷刺宰相範覺民立法實行法度的道貌岸然行為。對比兩首詞，不難發現作者是從內容本質上的貶低來達到諷刺和嘲笑的深意，正是在這種同中見異、異中見同的對比中產生了滑稽。這種諷刺性的模仿恰恰揭示出被模仿的對象的內在品質貧乏和弱點，對其內在的本質進行否定，從而達到滑稽可笑的效果。
又如宣政年間的邢俊臣，他「性滑稽，喜嘲詠，常出入禁中，擅作臨江仙詞。末章必用唐律兩句為謔，以寓調笑。」他常運用諷刺性模仿的手法寫作俳諧詞。如《臨江仙》：「酥胸露出白皚皚。遙知不是雪，唯有暗笑來。」就是仿擬王安石的《梅花》詩：
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
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王安石這首詩是吟詠梅花品格的芬芳高潔的，但是卻被邢俊臣用以諷刺妓女的不雅體氣，完全是一種背離的醜態。詞人用一種調侃戲謔的語言對一些生活現象進行諷刺，同時達到了滑稽可笑的效果。又如《臨江仙》：「只愁歌舞罷，化作彩雲飛。」模仿的是李太白的《宮中行樂詞》（其一）：
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
山花插寶髻，石竹繡羅衣。
每出深宮裡，常隨步輦歸。
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
李詩是感慨宮中舞女之悲涼，滿腹的悲情憐憫之情。卻被邢俊臣用以嘲諷戲謔妓女的肥碩的體態。通過形象和本質的背離，對正統文學的嚴肅和高雅進行調侃和戲謔，形成了滑稽的效果。﹝清﹞徐撰 唐圭璋 校注.詞苑叢談﹝M﹞.北京：中華書局，2008，第285頁.
總之，兩宋時期的俳諧詞通過相似、以物喻人以及諷刺性模仿的手段製造出滑稽輕鬆的語言環境，卻表達出寓意深刻的哲理和內涵。俳諧詞中的滑稽是兩宋時期文人以及士人的豁達心態體現，是他們在高壓政治環境下創造出的一種調侃娛樂方式。這種諧趣、幽默方式以及娛樂精神對後世的滑稽戲曲有著深刻的啟示作用和產生著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