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才女上官婉兒評詩(圖)
宋之問:奉和晦日幸昆明池應制
春豫靈池會,滄波帳殿開。
舟凌石鯨度,槎拂鬥牛回。
節晦蓂全落,春遲柳暗催。
像溟看浴景,燒劫辨沉灰。
鎬飲周文樂,汾歌漢武才。
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
這是一首五言律詩,不過比一般的「五律」多二聯四句,也就是比四十字的五言律詩多二十字,全詩共六十字。這一類型的五言詩,唐代人就稱之為「五言六韻律詩」。元人楊士弘,選了一部唐詩,名曰《唐音》。在這部唐詩選集中,他把這一類型的律詩稱為「排律」。從六韻開始,一直可以多到百韻,甚至一百二十韻,一對一對的聯句,一排一排地延長下去。明代高棅編的《唐詩品彙》,也跟著楊士弘使用這個名詞,於是,排律作為律詩的一種體式,這個名詞便普遍被承認了。到了清代初期,有不少人反對這個名詞,例如馮班以為這個「排」字容易使詩成為呆板的對句堆砌,所以他曾說;「此一字大有害於詩。」
在唐代人的觀念裡,從二韻到一百二十韻的五言或七言詩,只要平仄粘綴,詞性、句法都成對仗,就都是律詩,一概稱為五律或七律。二韻四句的稱為絕句。絕句也是律詩,故又稱「小律詩」。六韻以上的稱為大律詩。宋元以後,絕句不屬於律詩。「五律」、「七律」這兩個名詞僅指四韻八句的詩。於是,有必要紿六韻以上的律詩另外定一個名目,「排律」這個名詞是在這樣的需要下產生的。它有方便處,也未必「有害於詩」。
唐中宗李顯,在一個正月三十日到昆明池去遊玩,高興地做了一首詩,命令隨從的官員們大家和他一首。當時有一百多人做了詩。宋之問這首詩是被評為最好的作品。題目「奉和」,這個「奉」字,如果按照它的本義來講,就是「捧」字。意思是雙手捧了皇帝的原作,照樣也做一首,但現在,它已成為恭敬的禮貌詞,如「奉答」、「奉命」、「奉詢」等等。
許多人用同一題目做詩,第一個人做的第一首詩,稱為「首唱」;大家跟著做,稱為「和」。這整個賽詩的行動,稱為「唱和」。和詩也有幾種不同的情況。用同樣的題目,同樣的詩體,但不用同樣的韻腳,這是「和詩」。題目、詩體、韻腳,全都與原唱一樣,這是「和韻」。在唐代,「和」與「和韻」,意義不同。宋元以後,凡是和詩都必須用原韻,於是「和」與「和韻」就沒有區別了。
晦日是每月最後一日。大月是三十日,小月是二十九日。前面不標明月份,就是正月晦日。唐代的禮俗,以正月晦日、上巳和重陽定為三大節日。在這三天,公私休假,官吏和人民都郊遊宴樂。到了宋代,這種風俗已不行了,所以宋代以後的詩中,見不到晦日游宴的題目。
「幸」是一個封建政治動詞。皇帝到了什麼地方,就說是「幸某處」,因為這是某處的榮幸。皇帝在某一位妃子的屋裡歇宿,就說是「幸某妃」,因為這是某妃的榮幸。
昆明池在長安東南,原是漢武帝所開,以訓練水軍的。在唐代,成為一個名勝的遊覽區。
「應制」也是一個封建政治語詞。皇帝的命令,稱為「制」或「詔」。其書面文件稱為「制書」或「詔書」。唐初幾位皇帝都能作詩,他常常在令節宴會的時候作詩首唱,命諸大臣和作,因此,初唐詩人集中有不少「應制」或「應詔」的詩。題目用「奉和」或「奉和聖制」的,表示皇帝自己先作了一首,有「和」當然必須先有「唱」。題目有「應制」而沒有「奉和」的,表示奉皇帝之命而作,但皇帝自己並沒有作。例如宋之問有一首《幸少林寺應制》,是他隨從武後游幸少林寺,奉命而作。因為武後沒有作詩,故只有「應制」而不是「和」。應制詩也有限制定韻腳的,例如宋之問有《九月晦上陽宮侍宴應制得林字》一詩,是九月晦日武後在上陽宮設宴,命大臣各作一詩,每人分配到一個韻腳,宋之問得到「林」字,他的詩就必須用「林」字韻。
「應詔」和「應制」本來沒有區別,但武則天規定用「制」字,不用「詔」字,故武後以後都用「應制」而不用「應詔」。奉皇后,太子的命令,稱為「應令」,例如李百藥有一首《奉和初春出遊應令》,這是隨從皇太子初春出遊,太子作了一首詩,命大家和作。還有用「應教」的,那是奉諸王之命而作。例如虞世南有一首《奉和詠風應魏王教》。太宗的第四子李泰,封為魏王,他作了一首詠風的詩,請陪同的大臣也作一首,所以題作「應魏王教」。還有一首詩題為《初晴應教》,就不知道是應那一位王子的教了。
「應制」、「應令」、「應教」詩,總稱為「應制詩」。這種詩大多是五言四韻的五律,或六韻至十二韻的長律,偶爾也有絕句。由於這是君臣之間的文字酬答,措辭立意,必須顧到許多方面。要選擇美麗吉祥的詞藻,要有頌揚、祝賀、箴規的意義,要聲調響亮,要對仗精工,要有富貴氣象,切忌寒酸相。這樣,它就成為一種典型的宮廷文學。唐代詩人官位高的,差不多人人有這種詩。後世皇帝愛好文學者少,自己能作詩的更少,這種君臣唱和的風氣就衰歇了。
為皇帝晦日游昆明池而作詩,題材中主要部分當然是皇帝、晦日、昆明池三項。宋之問這首詩就使用了與此三者有關的典故。第一聯是先敘述這件事:春天參與了靈池上的宴會,池邊設置了帳殿。靈池、滄波,都是指昆明池。第二聯描寫乘船在昆明池中遊覽:船划過了石鯨,好像從北斗星和牽牛星之間回來。昆明池有石刻鯨魚,又有牽牛織女的石像立於池之東西,使池水彷彿像銀河。槎,就是船。第三聯就得照顧晦日:這個節日是正月三十日,春氣還沒有到來,只是暗暗地催楊柳發芽。據說,唐堯的時候,階下生了一株草,每月一日開始長出一片莢來,到月半共長了十五莢。以後每日落去一莢,月大則莢都落盡,月小則留一莢,焦而不落。這一莢稱為蓂。後世詩文家就用「蓂」字代替莢。此詩說「蓂全落」,可知是三十日。於是,這一聯詩,就扣住了正月晦日。第四聯要扣住昆明池。他說像北海那樣茫茫無涯的水中,正好看落日的景色;看到池底的黑泥,便想到這是劫火燒餘的殘灰。這兩句用的都是昆明池的典故。當年漢武帝開鑿此池,取像北海(溟,即北海)。在池底掘得黑灰,以問東方朔。東方朔說:天地大劫將盡,就會發生大火,把一切東西都燒光,叫做劫火。這是劫火後遺留下來的殘灰。第五聯就轉到皇帝。周武王建設了鎬京(今陝西長安),與群臣宴飲。這是歷史上第一次君臣宴會的故事。漢武帝曾和他的大臣們乘船泛游於汾水之上,自己作了《秋風辭》這首著名的歌。這是歷史上第一次君臣遊樂唱和的故事。宋之問就很適當地用這兩個典故組織了兩句詩,順便歌頌了李顯為漢武、周王。鎬飲是周武王的事,但這一聯詩中不能以「周武」對「漢武」,於是只好硬派作周文王的事了。最後一聯是結束,應當使皇帝、晦日、昆明池三者都有交代。宋之問又用了一個漢武帝的故事。據說漢武帝曾救過一條大魚,後來在昆明池旁得到一雙夜光珠,是大魚報恩獻給他的。於是這一聯詩就說:不怕三十夜沒有月亮,自然會有報恩的夜光珠進來的。
像這樣的詩,全靠運用適當的典故,工致地組織起來。內容是非常空虛的,你不能說它有什麼中心思想。這就是宮廷文學的特徵。
唐人小說記載了有關這首詩的故事。據說當時有一百多人作了和詩,皇帝命他的昭容(女官名)上官婉兒評選出一篇最好的,以供譜曲。昭容在帳殿旁一座搭起的綵樓上評選,臣僚們都在樓下。一張一張落選的詩箋被扔下來,各人自己取回。最後只剩瀋佺期和宋之問二人的詩箋沒有下來。過了好久,才飛下一紙,乃是瀋佺期的詩。瀋、宋二人當時是齊名的,他們的作品不容易區別高下。這一次,卻是宋之問奪得了冠軍。上官婉兒是一位女詩人,女學士,對瀋、宋二人的詩,好久不能評定甲乙,最後才取宋而棄瀋。她的評語說:「二詩工力悉敵,瀋詩落句詞氣已竭,宋猶健筆。」她是從結尾一聯決定的。瀋詩結尾已經沒有意義了,而宋詩的結尾卻還很矯健。現在我們參看瀋佺期的詩:
法駕乘春轉,神池像漢回。
雙星移舊石,孤月隱殘灰。
戰鷁逢時去,恩魚望幸來。
山花緹騎繞,堤柳幔城開。
思逸橫汾唱,歡留宴鎬杯。
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材。
用的也是這幾個典故,但全詩只是寫昆明池,沒有照顧到晦日。這裡其實已經可以區別高下。尾聯用《論語》「朽木不可雕也」句意,表示自謙:我現在應製作詩,好比彫刻朽木,看到別人的佳作,自愧不如。這兩句詩已經離開了題目,硬湊來做結束,不如宋之問的結句,既扣住晦日和昆明池,又有頌揚的意義。上官婉兒的評語,歷代以來,詩家都是同意的。明代詩人王世貞說,瀋佺期的結句是「累句中累句」,宋之問的結句是「佳句中佳句」。可見後世評論,亦認為這兩聯結句,差距很大。
一首詩的開端和結束,都很重要。瀋、宋二詩的結尾,給我們以形象的認識。宋詩的結尾已做到了「言盡意不盡」,而瀋詩的結尾卻是「言浮於意」。儘管二詩都是宮廷文學,但宋之問作了六韻十二句,才氣未盡,瀋佺期作了十句,便無法扣緊題目發展詩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