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流感逝者死亡記錄:被病毒撕碎的人生(圖)


吳曉雅跪在丈夫的墓前哭訴,墓碑是以他們兒子的名義立的。

27歲的吳亮亮死了。殺死他的是H7N9禽流感病毒

這位從江蘇鹽城來到上海的豬肉攤販,生命的最後旅途僅僅用了12天。2月27日,他自覺「感冒不適」,3月10日便因呼吸衰竭去世。

他在病痛中飛速走向死亡,最終加入到冰冷的數據統計之中。截至4月7日,全國已確診H7N9感染患者18人,其中6人死亡。人們在探尋這些逝者的患病成因,也在翻閱他們的人生故事,試圖尋找一個答案。

究竟是因為什麼?讓他們染上了這種凶殘的新型病毒?我們又如何避免悲劇繼續發生?

詭異感冒

「昨晚沒有夢見你,不然我要告訴你,殺死你的是一個怪物。」 4月6日清晨,吳曉雅跪在丈夫的墳頭哭訴。

吳亮亮的新墳,孤零零地落在一片油菜花田中。起風時,黃燦燦花浪起伏,簇擁著新墳。吳曉雅說,這裡風景很好,他會喜歡。

墳墓旁邊,放著一雙小小的棉鞋。這是吳亮亮不滿兩歲兒子軒軒的鞋子,家人說,這樣軒軒就可以陪著爸爸走過那段最孤單的黃泉路。

今年1月份,一直在外地打工的吳亮亮決定和妻子來上海,幫助岳父岳母經營他們在上海市閔行區景川菜市場的兩個豬肉攤。

生意很繁忙,早上6點到晚上6點,一家人經常12個小時連軸轉。吳亮亮開始謀劃他在大都市的人生,「準備苦一苦,讓兒子過上好日子」。

一場「感冒」改變了一切。

2月27日,在豬肉攤上,吳亮亮臉色泛紅地說:「婷婷(妻子小名),我難受。」回家後,他測了下體溫,39度,已經燒得有點迷糊了。而後,他去一家小診所挂了一瓶點滴,溫度漸漸退下去。

第二天上午,他體溫又驟然回升。吳亮亮再次去診所挂了兩天點滴,然而體溫居高不下。3月2日,吳曉雅拉著丈夫去了上海市第五人民醫院,挂了急診,拍了x光。結果顯示吳亮亮肺部上有幾個白點。醫生說,可能是肺炎,建議他接著打針治療。

3月4日,吳亮亮開始咳嗽,呼吸困難,只得住進住院樓14層的呼吸內科,和其他兩名患者共用一個普通病房。

吳亮亮並不知道,就在同一樓層的另一個病房內,這天有一位87歲的老伯和他感染了同一種病毒去世。

此時的吳曉雅已無心顧及肉攤,她幾乎全天候地看護著丈夫。吳亮亮對食物基本失去興趣,早上他只吃了半碗稀粥,中午他愛吃的肉一口未動。

3月5日,吳亮亮咳嗽加重,食慾不振,吳曉雅用茶水泡了半碗飯遞給他,他虛弱地說:「我一點都吃不下。」

當天下午,吳曉雅給吳亮亮的父親打電話,要他過來看看,她覺得「亮亮體溫一直古怪地不下去,怎麼治也沒用,興許是中邪了或被不乾淨的東西找上了」。

那天晚上,吳亮亮徹夜咳嗽,無法入睡。凌晨2點,他對妻子說:「我好難過,氣上不來了,你叫醫生來看看。」

「醫生過來看了一下,說肺炎就是會咳嗽,過幾天就好。」吳曉雅說,整個晚上,她就看著丈夫咳得氣都喘不上、吐出帶血的痰液,但除了輕拍後背外,她束手無策。

猝然離世

3月6日,吳亮亮病情急轉直下,出乎所有人意料。

醫院的病歷單上記錄:患者出現氣急,呼吸窘迫,約16時呼吸窘迫較之前加重,無法平臥,雙唇發紺,雙肺呼吸音粗,立即轉入ICU加強監護治療。

那天下午,吳曉雅接到了科主任的病危告知:「他的病很重,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心理準備?」吳曉雅沒有任何準備,她慌張地給自己父親打電話,哭著喊:「爸爸,醫生說亮亮不行了。」

正在豬肉攤招呼生意的吳德茂,嚇得把手裡的豬肉掉在地上。他跑到醫院,質問醫生為什麼感冒會下病危通知單,「花多少錢沒關係,人一定要救回來」。

吳德茂扶住了哭得站不住的女兒。當天,吳亮亮沒有來得及和家人說句話,便被送進了重症監護室,「怕有傳染性,家人就不要進來了。」醫生說。

3月7日,得知亮亮病危的40多位親屬,從老家江蘇鹽城趕到醫院。有時,家屬們會趴著那道堅硬的玻璃門,試圖看清重症監護室內的情景,但那層厚厚的毛玻璃什麼信息都沒有透露。

吳亮亮的父親也經常趴在門上,試圖離兒子更近一點。

只有吳曉雅被允許進入監護室。每天上午,她穿著綠色的大褂,帶著口罩進去看丈夫。此時,吳亮亮喉管被割開插入管子用於輸氧,進食則需通過胃管,很難開口說話。

吳曉雅拿了一張紙筆過來,讓他把想說的寫下來。

「我快被悶死了。」吳亮亮用筆歪歪扭扭地寫道,眼中滿是痛苦。吳曉雅很難過,不知道如何安慰丈夫。

「爸爸媽媽來了嗎?」吳亮亮寫道。

「來了,在外面陪著你呢。」妻子抓住他的手。

「兒子來了嗎?」吳亮亮又問。

兒子也從老家來了,但家人怕他被傳染一直沒有讓他來醫院。她問:「想見見他嗎?」

吳亮亮兩眼淚光。他猶豫了很久,搖頭。他比任何人都想見他,但他不會讓兒子冒風險。

每次回家,一向靦腆內向的吳亮亮,會拿手機放動感歌曲,和兒子在客廳裡跳舞,父子倆撒歡蹦躂,搖頭晃腦,「像兩個小瘋子」。

這種快樂很快成為追憶。

3月10日上午8點,家屬被允許進入重症監護室看吳亮亮。

吳亮亮喉部、鼻腔插了很粗的導管,雙手雙腳插滿了細管子,為了防止病人因疼痛不適去拔掉喉嚨的管子,他的雙手被捆綁在了床邊。

「整個人就像章魚一樣全是觸手」,吳亮亮的叔叔記得,吳亮亮的臉已變成了青黑色,臉部腫脹了一倆倍,「鼻子眼睛都被含進肉裡,看不見了,更看不出表情,如果他有表情的話,一定極度痛苦」。9點多家人再進去看時,病人的臉更黑了,雙臂也已經泛黑,腳趾往上翹起。心電圖監視器上的數字變成了每分鐘40多下。

「醫生開始搶救,我們被推到了門外。」吳亮亮的父親再一次趴在了監護室的厚玻璃上,門上貼了兩個大大的「福」字,卻絲毫沒有讓他感覺安慰。他永遠記得玻璃門上的那種冰冷。那種冷,是即將失去兒子的寒入骨髓。

3月10日中午12點10分,吳亮亮搶救無效後死亡,當時的死亡原因是重症肺炎,呼吸衰竭。

家屬稱,直到晚上8點,重症監護室的大門才重新打開,醫生宣布了病人的死亡,並將遺體運往太平間。

死亡的降臨讓家屬猝不及防,他們情緒失控,要醫院給個說法,並拒絕將遺體送入太平間。

「最終院方報警,強行將遺體送走。」吳曉雅說。

吳亮亮的老母親幾次哭倒在地上,她爬起來說:「亮亮只能用胃管灌食,已經好久沒吃飯了。」老太太回家給兒子做了他生前最愛吃的白菜炒肉,不允許任何人插手。她把菜放在了太平間的門口,跪在地上哭:「亮亮,餓壞了,你吃。」

病因成謎

吳曉雅一直想不明白,厄運為什麼會找上吳亮亮,「他踏實憨厚,不抽煙不喝酒,身體一直很健康」。

家屬最初認為,醫院在對吳亮亮的治療中存在失誤,導致其死亡,「為什麼好好一個人送進來才一週就去世了?」

家屬向院方索賠死亡賠償金、精神損失費、撫養費、贍養費共計107萬元。

僵持一週後,雙方最終在3月27日雙方達成了一個協議。

院方在協議中稱,患者因發熱咳嗽入院,診斷「社區獲得性肺炎」無誤,雖經抗病毒性治療,病情仍持續加重。院方通過多種途徑積極為患者治療,無奈患者終因疾病因素,醫治無效死亡。患方提出,患者青年,家境貧困,希望予以人道主義補助。醫方考慮治療過程中存在醫患溝通不暢、文書書寫欠規範等情況,予以一次性補助患方13萬人民幣。

「我們家40多人,每天在上海的吃住開銷都一千多元,實在耗不起。」吳曉雅說,家屬最終同意了該方案並簽字。

3月28日,吳亮亮在上海一殯儀館被火化。

家人一直認為是一種厄運裹去了吳亮亮的性命,直到3月31日新聞公布,他們才知道厄運的名字叫H7N9。

吳德茂的手機被打爆了,所有的朋友都讓他去看新聞。很少看新聞的吳德茂特地買了一份報紙,那個「3月10日在上海第五人民醫院去世的27歲H7N9感染者吳某」,不就是吳亮亮嗎?

吳曉雅有些不知所措,她多次給醫院相關部門打電話核實此事,一直無人接聽。直到4月6日上午,醫務科的一位負責人才向她證實:吳亮亮是由禽流感引發的重症肺炎去世,之前之所以沒有告知家屬,「是因為H7N9是一種新型病毒,只能由國家衛生部門確定發布」。

不論家屬問「剛開始為何沒有隔離治療」,還是質疑「治療方法上可能存在問題」,都被醫院回答為:「這是一種新病毒,醫院開始並不瞭解」。

「我們家就是賣豬肉的,很少吃豬肉之外的肉,而禽類接觸更是少。」吳曉雅說,市場內有個賣禽類的攤位,吳亮亮從來都沒去過那邊,為何會感染上禽流感?

家人也懷疑過是在醫院感染,就在吳亮亮住院的當天,另外一例禽流感患者在同一層樓病房去世。但上海疾控中心表示,目前沒有觀察到H7N9人際傳播的證據。

H7N9徹底改變了這個家庭。吳德茂的豬肉攤暫時關閉了,頻繁到來的媒體已讓他無法正常經營。他代理的豬肉品牌公司甚至考慮來拆掉攤位上的牌子——經常有媒體指著攤位說這是吳亮亮工作過的地方,頻繁出鏡讓公司感覺有壓力。

而今,他們守在鄉下的老屋內,對病毒滿懷恐懼。吳亮亮的媽媽要求家人每天配額吃一定量的大蒜,因為她聽說這個能殺病毒,她說「不知道有沒有效果,反正多吃不會錯」。

除卻恐懼,還有濃得化解不開的悲傷。吳曉雅說,因買不起電腦,吳亮亮最大的愛好就是用手機上網看看笑話,或者下載幾首歌和軒軒一起跳「舞」。

吳亮亮走後,兒子抱著那部手機不放手 「是爸爸的。」吳曉雅狠著心,和兒子搶,孩子就不撒手還哇哇哭。

手機最後和吳亮亮一起葬在那片油菜花田中。手機裡有他和兒子跳「舞」的照片。吳曉雅說:「這是你最喜歡的,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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