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何時算「三亡」?

有一種說法是「崖山之後無中國」,說的是公元1279年2月,在廣東江門崖山海域,南宋殘軍與元軍展開最後廝殺,結果宋軍大敗,陸秀夫背著9歲的少帝投海自盡。為了不使戰艦落入敵手,宋軍將數百艘戰艦自行鑿沉,超過10萬眾的南宋軍民,包括太后、丞相、官員、士兵、婦女、百姓,不願服從殘暴的蒙古政權,紛紛蹈海自盡……元朝所編的宋史客觀的記載了這段史實:「七日之後,海上浮屍以十萬計……」。此役為南宋最後一戰,大漢民族、大宋帝國的精英階層喪失殆盡。此役之後,文化意義上的中國,不復存在;政治意義的中國,也從此消失;民族意義上的中國,也由於漢族主力的消亡,而消失了。揆諸史實,這種說法有理,卻稍嫌過分——因為宋朝的滅亡,可以說是亡國,也可以說是亡種,但尚未亡教。

就亡國而言,按顧炎武的定義「改姓易號,謂之亡國」,宋亡之後,姓歸忽必烈,國號成大元,國家之亡,自不必待言。而蒙古的入侵,也幾乎將漢民族的血統完全中斷(所謂「亡種」):這首先體現在對漢民族大規模的屠殺上。蒙古屠殺造成了中國北方人口大量減少,其程度令人觸目驚心。在北方有4500萬以上登記人口,而在各地屠城以後,還不到700萬,而且這個數字一直保存到元末甚至明初。不排除有幾百萬人口逃到南方,以及死於瘟疫,飢餓的人口,即便如此,被屠殺的人口也佔到80%以上。據歷史記載,當時到過中原的宋人發現,中原地區千里無人煙,白骨遍地,井裡塞滿了死屍而水不可飲。在南方,大宋軍民從來沒有放棄過抵抗,即便宋朝覆亡之後,漢人的零星抵抗又持續了半個世紀。因此,漢人的犧牲是非常慘重。當元軍攻佔長沙時,岳麓書院的數百名書生全部戰死,無一投降,無一逃跑。到崖山之役,我大宋精英階層全部殉國,至此,大漢民族無論從血統上,還是文化上,大部分已經消亡殆盡。其次,則表現在對漢民族血統的混雜上。蒙元統治時期,蒙古人把全中國人分為四等(其實是三等,蒙古人當時並沒有把自己當成中國人),我們所處的北方是三等公民——就是歷史書上說的那個「漢人」,這是歷史書上講的。後面的故事歷史書上就沒有了,蒙古人如何統治漢人呢,除了建立必要的軍事力量和鎮壓工具(監獄),在最基層,每個村子派一個蒙古家庭統治整個村子的漢人,漢族人姑娘要結婚,必須和這家蒙古人的男人睡三天覺,用文縐縐的語言說,就是這位姑娘的處夜權是屬於蒙古人的,以致現在有人戲言:哪有什麼純正的漢族?我們身上都流有蒙古人的血液。經過跟各個民族的通婚與混血,人數本來已經不多的漢人已經不可能保持種族的純正和文化的獨立性。據蘭州大學最新的一項基因普查研究,如今的中國,純種的漢人已經不復存在。然而,雖然亡國亡種,但中國尚未亡教——中華文化尚不絕如縷:蒙金戰爭、蒙宋戰爭以及最後的元宋戰爭都相當的殘酷,使得中國尤其是北方受創極深,文化交流所產生的結果難以抵消這種損失。

可元朝建立後因為社會環境寬鬆,統治者對於文化幾乎沒有橫暴的干涉,使得中國本土文明迅速恢復,總體上得到了進步而並非倒退。錢穆先生就指出元朝「書院之盛,上凌宋,下躐明。宋以下一千年來之書院林立,惟元最盛,莫與倫比」,於是也就產生了陳垣先生所說的「以論元朝,為時不過百年。……若由漢高、唐太論起,而截至漢唐得國之百年,以及由清世祖論起,而截至乾隆二十年以前,而不計乾隆二十年以後,則漢、唐、清學術之盛,豈過元時。」就學者而言,黃東發、王厚齋、胡三省、馬端臨、吳澄、劉因、許謙、鄭玉、蒙卿、柳貫、虞集等等學人,群星璀璨;文學上,中國文學所稱的漢賦、唐詩、宋詞、元曲,前三者均產生於立國三百年左右的朝代,而元曲卻在不足百年的時間裏取得並稱的地位,產生關漢卿、馬致遠、白樸、王實甫等大家。詩歌界產生四千多個詩人,存詩十三萬餘首,而殊為難得的是水平並未低於唐宋,更有薩都剌、貫雲石、於闕、迺賢等色目詩人橫空出世;農學方面,王禎編著《農書》一書有三十七卷(現存三十六卷),對中國古代農業生產進行全面系統論述;科學技術方面,印刷術從畢升的泥活字進步為金屬活字。火炮技術上出現金屬火銃,元末戰爭中,無論元軍與義軍交戰還是義軍自己戰鬥,火銃的使用都是海量,最典型的戰例便是朱元璋和陳友諒的鄱陽湖之戰。造船術和航海術的進步產生了汪大淵這樣遠航非洲的航海家,明朝初年的鄭和大航海所依仗的很多便是元朝發展而出的航海技術。黃道婆更是因為改進與發明棉紡織技術而名垂千古。所以,我們可以說:宋亡之後,中國人亡國亡種但尚未亡教。

真正的亡教是什麼時候?恐怕只能追溯到半吊子的馬列主義入主中國的現代。建國後,「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但道德倫理文明信仰的城牆卻畸形倒塌。新政權奉行的是「罷黜百家,獨尊馬列」,為奠定斯大林化的所謂馬列主義一統天下的局面,自建國初到文化大革命便開始了一場又一場連續的漸進的文化大清洗。屈指一數,短短几十年間就經歷了五次大的浩劫:1951年「知識份子思想改造」、黨委控制各類學校,高校撤並,院系調整;1957年反右,對文化人、知識份子,進行殘酷鬥爭,無情打擊;1958年大躍進,砍樹、拆廟、拆民居作燃料,大煉鋼鐵,毀掉了大量傳統文化景觀、文明古蹟、文化遺存;1959—1961的反右傾,拔白旗,吹捧三面紅旗,煽動浮誇虛報打擊敢說真話的文化人,鼓勵說假話,說空話,假話文化風靡中國;1966開始的十年文革,革文化的命,破四舊,燒燬大量文物、書籍、字畫、古建築,古寺廟,迫害知識份子,關閉學校,大學停辦,人才斷代。

建國後,不僅留下來的地主、富農和國民黨「軍、警、憲、特」成了新政權「最危險的敵人」,曾經的統一戰線上的自由知識份子、民主黨派人士也成了潛在的危險。毛澤東向來對知識份子保持高度警惕,而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大多出身於地主家庭或官宦之家、書香門第,許多還曾留學外國,深受西方思潮影響,他們被普遍認為對馬列理論認識不深,「覺悟」不高,亟待接受思想洗禮。1951年開始的「知識份子思想改造」,便是一大批高級知識份子的集體懺悔。曹禺將自己的《雷雨》《日出》批得一無是處,解剖自己滋生的「創作思想的膿瘡」來自萬惡的「階級根源」。《人民日報》更是於當年12月在顯要版面開設專欄:《用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方法開展思想改造運動》,連續推出知識界知名人士金岳霖、朱光潛、梁思成、光未然、蔡楚生、歐陽山等的檢討文章:其他報刊紛紛仿效,梁漱溟、陳垣、茅以升、李廣田、黃藥眠、歐陽予倩、於伶、鄭君裡、賀綠汀、葉以群、豐子愷、熊佛西等的「檢討書」均見諸報端。所有自我檢討千篇一律,都是「三段式」:挖掘「舊我」──全盤否定「舊我」──宣誓與「舊我」決裂、塑造「新我」。與此同時,高校撤並,院系調整將高等學府改造得面目全非,學校喪失辦學自主權,教授喪失學術自由,社會學、政治學等人文社科專業被停止和取消,而私立教育則徹底被迫退出歷史舞臺。

然而這種「改造」並非是停留在小范圍的,很快襲捲至全體知識份子範疇,甚至延伸至全社會,隨後的第二第三第四次文化浩劫步步深化,直至達到史無前例的頂峰——文化大革命。

元朝統治者統治漢人,將向來最受尊敬的儒家知識份子劃入很低的等級,有「九儒十丐」之說,但卻仍無法阻止中華傳統文化在夾縫中的燦爛延續。但在新中國尤其是文革期間,除了馬列毛思之外,不管是傳統的儒釋道還是西方文化滋生的土壤、陽光、空氣都沒有了。知識份子成了「臭老九」,中小學教師因為是「國民黨培養出來的資產階級分子」被打倒,幾千年尊師重教的傳統徹底被顛覆;破四舊立四新,孔廟孔林被砸、名人墳墓故居被毀,有的甚至被掘墓虐屍;寺院、神像、牌坊、藏書字畫、人文古蹟,無一倖免。甚至連商號的招牌,帶有孔孟之道特徵的「仁、義、理、智、信」等字的地名人名,都要改得「革命化」;信佛通道者更被禁止從事任何宗教活動,強迫僧尼還俗;維持了幾千年的家譜體系幾近完全摧毀,至今無法恢復。端午、春節、重陽等傳統節日被批判,文化藝術遭受空前浩劫。現在有個網路流行詞叫「毀三觀」,那時的人們才是徹徹底底地被毀了人生、世界和價值三觀。這一場場運動過後,中國大陸成了一片文化的瓦礫場,在這裡已經很難找到傳統的中華文明的痕跡,這是一種文明的戛然而止。更可怕的是它造就的心靈荒漠,當時一人獲罪,不僅得不到支持,而且要面對人世間最可怕的背叛,朋友、至親,眾叛親離。「自由之思想,獨立之人格」,已不知從何說起,更談不上幾千年來中國文人引人為傲、歷經劫難屹立不倒的士人風骨。事實上,教育、文化、科學各領域數十萬知識份子、業界名人被打倒,有的甚至被迫害而死或含恨自殺,如大家耳熟能詳的鄧拓、老舍、吳晗、翦伯讚、楊朔、田漢、趙樹理等等。這一場場運動打倒一片「牛鬼蛇神」,卻站起來一大批真正的牛鬼蛇神,而泱泱中華「大寫的人」卻少之又少了,自此,知識份子不敢言不能言,軟了脊樑寒了心,高貴的變成低賤的,獨立的變成附庸的,思想的變成盲從的。號稱歷史悠久的中國傳統文化一度斷流。以幾十年之力毀了幾千年中華文明,所以說亡教並非妄言悚言。

「罷黜百家,獨尊馬列」這種充滿獨斷和冷酷的意識形態,它的流行將中華文化中固有的溫情感和家園感一掃而空。正如資中筠先生所說:「一種外來思想需要嫁接到本土的思想資源上,結果不是嫁接到經過百年啟蒙的已經初步建立以民主和科學為目標的新文化上,而是越過兩千年嫁接到了秦始皇那裡,自稱是「馬克思加秦始皇」,其實與馬克思的學說關聯甚少,而是「斯大林加秦始皇」。這裡面多的是歷代帝王的統治術加現代集權,少的是以民主憲政為核心的現代政治學。」(資中筠《士人風骨》)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因此,建國後無論文學藝術,還是科學技術,都沒有像元朝那樣有世界級水平的成果。基於此,歷史學家周予同曾直截了當道:「五千年祖國的優秀文化從此將被湮沒了!」而今天這些失掉的文明部分在艱難地復甦,而有的卻已是永遠的失去,缺失的文化、缺失的信仰、缺失的風骨,亟待找回、重建。明末清初重要的思想家顧炎武在其著作《日知錄》中有云:「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改姓易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這或許能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什麼叫「亡國」、「亡種」與「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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