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豬場的故事—審計證據造假的底限
去年冬天我受一家投資公司的委託，前往中原地區的一家養豬企業做財務摸底。此類的投資公司往往本身不投錢，而只是項目的組織者和協調者。
如果某個項目的經營基礎還不錯，題材也具有閃光點，值得向一些潛在的投資人推薦。他們就會聯繫我們這樣的財務顧問，先到企業看一看，增加一點信心。
那家養豬企業在一個縣的郊區，企業派了一位司機師傅去火車站接我，沿途沒有什麼好說的，中國北方的農村鮮有特色，到了冬天更是呈現高度一致的肅殺和破敗。唯一記憶深刻的是即將到達養豬場時經過的一段土路，由於實在太顛簸了，我和司機師傅彷彿被通了電，一路上劇烈的搖頭晃腦，聊天時連個整句子都說不出來。遠遠看過去，一輛破車哆哆嗦嗦的駛來，車裡面的兩名乘客面帶猙獰的微笑，全身顫抖，頭如搗蒜，彷彿坐在炮彈飛車上的難兄難弟。
到了企業，財務部經理負責接待，抱歉的解釋說由於快過年了，老闆需要到周圍合作夥伴那裡轉轉，維繫一下感情，所以此次無法相見。我自然說沒關係，只要財務人員和財務資料在就行。
說話間，財務經理搬來了我所要求的資料，比如過去三年的資產負債表，利潤表，（一般的民營企業都不喜歡做現金流量表，但是每個老闆說起現金流水來卻全都如數家珍。我觀察了一下，發現實際上他們是做現金流量表的，只不過不習慣於約定的表達形式。根據我個人的經驗，大多數中國民營企業的老闆都會有一本現金流水。這其實也是民營企業最為核心的管理報表。）我任意選擇了過去三年中三個月的明細賬和憑證，過去一年的銷售合同和採購合同。
先說說我在這個項目中的角色。
在一個上市的項目中，審計師很重要，他們代表投資人的利益，需要向投資人提供合理保證，這家企業的財務狀況（資產負債表）和經營成果（利潤表）在重大方便免於錯報。
但是在大多數的情況下，很多民營企業的財務人員還不具備與審計師直接對接的能力，尤其是到境外上市的企業，還存在一個語言和會計準則的交流障礙。
此外，很多企業直到審計師到來之前，可能都沒有編製過一套完整的，符合會計準則要求的財務報表，有些企業的賬務處理也存在大量的錯漏。在這種情況下，投資人或者審計師會向企業推薦我們，作為審計師和企業之間溝通的橋樑，協助企業調整不恰當的賬務調整，編製符合審計師要求的習慣的財務報表，協助審計師審計工作的展開。
為了區別於審計師，我給我們這群人發明瞭一個光榮稱號，叫做「預審計師」。
很多時候企業都會問到我們這樣的問題，為了讓他們明白，我一般都解釋說，「審計師好比是老師，是來出題考大家的。我們是大家請來的家教。家教前來，不是為了協助學生作弊，而是利用自己的知識和經驗，讓學生更加順利的通過考試。」
在這樣的角色約束下，我一般關注三個問題。
1）這家企業的賬務和記錄是真的嗎？2）如果是真的，基礎如何？3）如果我們介入，協助企業進行改進，需要的人力和時間。
今天的這篇文章只討論第一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是其他一切存在的前提。
在我簡單翻看了一遍企業提供的記賬憑證和銷售合同後，我有以下幾個心得希望和這家企業的老闆交流：
1、記賬憑證太新了，即便是三年前的憑證，還依然散發著油墨的芬芳。這和我十來年的認知極為不符。我之前見過很多企業，拿出半年前的憑證，我都會替它難為情，我想即便說它是一卷海帶也會有人相信。
2、這一年以來企業和外部客戶所簽訂的銷售訂單，出庫單也和記賬憑證一樣的簇新，除此之外，由於這些文件中很多信息都是手寫的，我還發現，這家企業不管和誰簽的銷售合同，哪位司機師傅來提的貨，筆跡全都是一樣的。我雖然並非筆跡專家，但是我想要是有誰敢用這一點來和我辯駁，我可能會和他拚命，我是這麼看，可以耍無賴，可以造假，但是不能侮辱別人的智商。可惜我沒有元芳，無人可以商量，只好做獨立判斷。
看了這樣的憑證和文件後，其實我不需要再繼續我的工作了。憑我淺薄的經驗，我足以自信的判斷，這家企業的賬務被重新包裝過。
我見過的包裝分為兩種，一種是小修繕式的，比如打打石膏線，把瓷磚換成木地板，目的主要還是錦上添花。辨別這樣的審計證據造假並不困難，只需要一點實務經驗和小聰明就夠了，正如我總和企業宣講的，財務報表的設計是嚴密度很高的邏輯圓環，撒了一個謊，就得撒更多的慌來圓這個謊，圓著圓著，就變成了不像話的四邊形。
還有一種包裝是大裝修式的，之前的審計證據會大規模的被破壞，重組，再創造。這樣的包裝比較可怕，可怕之處在於，無論投資者還是審計師，都無法確認審計證據被破壞的程度，換句話說，知道有一點點假不要緊，可怕的是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是假的。
雖然我可以收拾電腦回家了，但是出於專業人員的操守，我還是又把那些文件認真看了看。
這家公司主要從事種豬的養殖，對外銷售主要是三類種豬，此外還有自己調配的散裝乳豬飼料。我看了看手裡的銷售單據，毅然登陸了淘寶網，這是我的秘密武器之一，這次它也沒有讓我失望。除了網站顯示的賣家信息，我還扮演成買家和幾位賣家接洽了一下，結果是我發現他家的種豬價格可以排名全國第一，此外，乳豬飼料的價格也高的令人遺憾，全國有很多家乳豬飼料生產廠家，有品牌，有包裝，還是專業的乳豬飼料生產商在價格上比這家企業至少便宜50%。這已經很說明問題了，我想馬雲兄若是得知他的偉大事業還間接的支持了審計師的工作，他一定會很欣慰。
剩下的工作就是保證自己人身安全的快速離開，我在回家的動車上，分析了我在這家企業的所見所想，極力建議投資公司忘掉這家養豬場。
養豬場的故事講完了，我想說的在於，對於很多民營企業：
首先，挖空心思的編造審計證據實在沒有必要，理由解釋過了，假的就是假的，假的變不成真的，即便暫時沒人發現，它也不是真的，等到被人發現的時候，自己太被動；
其次，還有很多企業，如果執意打算重新編造審計證據，那麼希望拿出一點專業精神來，把功課做得像點樣子。
這樣就算不成功，至少也能給審計師帶來一點工作之餘的快感。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