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房奴的獨白(圖)
三年前,我開始策劃那個夢想:在這個沒有邊界、連鴿子的腦雷達都會失靈的城池裡,搭一處自己的巢。這是個弱不禁風的夢想,如果在北京,你就會承認這一點。
參加過無數房展,可每次都從那巨大的鼎沸與喧囂中逃離,旗子、喇叭、傳單、概念、數據、飄帶……漩渦裡有股暴亂的戾氣,一踏進就有種不祥,惶恐,大腦缺氧。沙盤樓景都像草莓蛋糕一樣誘人,但我知道那不是諾言。我沒有照妖鏡,無力識別傳說中的那些陷阱和煙霧,我不是人家的對手。我害怕複雜,我三十年的快樂全仰仗簡單和清晰。
終於,我買下了自己的樓花,那個叫「詩意棲息」的畫餅。我定的是九十平米的那種餅。
不挑揀了,固執的感覺真好。我悲壯地接過筆,在一疊房貸書上畫押簽名。拋去首付,四十萬人民幣,二十年還清。二十年,按世界婦女的平均壽命,我還有兩個二十年。那一刻,我有一種「生活,真正開始了」的激動,再不用失魂落魄地出沒於展會了,再不用蒼蠅般叮那些蛋糕沙盤了,再不用心如亂麻地懷疑自己智商了。我發誓,本小姐此生絕不再購房。
別了,開發商。別了,萬惡的房展會,見鬼去吧。
然後我打車直奔那塊堆滿垃圾的地皮。既然破敗,那就深情地欣賞它的破敗吧,還有荒涼之上矗立的宣言:「詩意棲息,天堂隔壁!」不對,那個字怎麼錯了啊?開發商竟把「壁」寫成了「璧」!
四百多個日夜過去了,荒涼之地終於長出了莊稼。雖然距「天堂」很遠,但我不失望,因為未奢望。收房那天,別人都帶著水盆、捲尺、錘子、乒乓球、計算器……我知道,這些整套的收房工具都出自網上的理論倉庫,是正規軍裝備。我赤手空拳,根本不打算遇敵。事實上,啥硝煙也沒聞見,沒誰顧得上和開發商切磋,大家都乖乖地交錢、開單,收款臺前長長的隊伍像幼兒班孩子一樣排著。
從此,兜裡多了一串有份量的鑰匙。這是樓板的份量,也是「業主」一詞的份量。雖然份量的大半還攥在銀行手裡。
白天,我更加玩命地勞動,每月多做半個片子。我要為銀行加班,我要為房子效勞,我要為它奮鬥終身。一到晚上,房子就為我效勞了,它像一個鬆軟的鳥巢,收藏我的疲憊。總之,入住的頭兩個月,整體上還算是「痛並快樂著」,可漸漸,快樂像咖啡沫一點點消去。
房子位於五環外,一段地鐵加一段城鐵加三站公交,到單位往返仨小時,加上京城著名的「首堵」,每天上班都感覺像是在出差。回到小區,夜色已濃得像醬油,二十七層的電梯門徐徐打開,直覺得頭暈,暈機暈船的噁心。房門在身後「砰」地扣鎖,我意識到自己進了一個抽屜,一個昂貴的抽屜,一個冰涼的懸空的抽屜,一個不分東南西北的抽屜,一個悶罐無聲的抽屜……我弄不清我究竟是生活在裡面、還是躲在或被關在了裡面;究竟這抽屜屬於我,還是我被許配給了這抽屜。我感覺自己就像只蟑螂或小白鼠,是被強塞進來給抽屜填空的。究竟誰消費誰、誰支配誰呢?我有點恍惚了。也不知道周圍的抽屜裡都裝著誰?或者空空蕩蕩……原以為有了這樣一個抽屜,生活就此開啟,可為何仍無「到位」的感覺呢?一切如故,沒有變。
這個小區,按北京流行的說法,乃名副其實的「睡城」。也就是說,大家在這兒的所謂生活,主要就一項:睡覺。早出晚歸,來此就是住宿,別的談不上。全是塔樓,形體、高度、外觀清一色,樓距很小,沒啥閑地可遛可看,連狗都不願出門。或者說連狗都懼怕出門,因為一旦和主人走散,就甭想回來了。
那麼,我倒霉的抽屜,所謂的家又如何定位呢?有一次走在樓下,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仰頭望,我發現其實根本找不見自己的窗戶,我舉著手指,嘟囔著數高,直到頭暈目眩,也沒敲定二十七層的位置,所有的窗戶都表情一致,那是一種嘲笑的表情,它們在嘲笑我。你嘗過站在自家樓下–卻楞是看不見家的感覺嗎?這感覺讓人發瘋。
這麼說來,我辛辛苦苦掙來的家,不過是城市裡的一片馬賽克?一塊帶編號的磚?一塊署名的瓷片?每天的所謂回家,難道只是走回那個編號,像進電影院般對號入座?唯一的區別就是我買的是年票?五十年通票?
除了那串編號,我還能用什麼來描述我的家呢?我還有讓別人找到我的其它方式嗎?我甚至想,如果某一天我突然失憶,老年痴呆,或其它原因忘了那個編號,我怎麼回家呢?
小區的業主論壇我很少看,最近進去竟嚇了一跳,那兒已變成了滑鐵盧!無數人在廝殺,無數貼子在衝鋒,無數口水在飛舞,混亂得像臺灣選舉。原來都是自來水惹得禍,小區水發黃髮濁,早就是事實,開發商稱已申請將自來水轉為市政水,可遲遲按兵不動,清理水井的承諾也未踐行。奇怪的是,明明大家有一個公敵–開發商,可到頭來竟同室操戈,變成一場業主內亂。還有就是討論水樣檢測、組織抗爭需要的經費,靠自願集資還是公攤均擔……
可我漸漸發現,這波瀾僅僅侷限於網路池塘,現實中沒絲毫響動,彷彿一切都發生在夢境裡。
在這個如火如荼的池塘裡,我沒有敵人,也沒有朋友,除了拉動一下滑鼠,儼然一條睜眼睡覺的泥鰍……一位同事說:「正因為你沒有敵人,才沒有朋友!」他還說:「知道什麼叫生活嗎?生活就是搏弈!」
我採訪過一個行為藝術家,叫莽夫。他問:「買房了嗎?我說買了。」「貸款?」我點點頭。他嘆口氣,有點可憐地望著我:「有一天,午睡醒來,發現玻璃外面趴著一隻蝸牛,蝸牛–真他媽奇蹟,這地兒還能遇見蝸牛!開始我多麼感激這蝸牛,它終於讓我有事做了,可慢慢的,我覺得難受,視覺上不舒服,它爬得如此慢,如此費力和辛苦,就是因為它要馱著自己的房子過一輩子,它要為那個殼終生服役。我才不那麼傻,我不買房,我不能讓一個殼子來剝削我,我不能背著房子走路,那樣我會把魂都丟了的。」
我隱隱動容,這是個了不起的傢伙。他的話很玄,帶著股神諭或暗器的風力。
「但你總要有自己的房子吧?」我問。
「那我就回家種田去,在自家地裡建房。」他滿臉興奮,彷彿這是個早有答案的問題。回老家去,我是農村戶口,我家裡有地,有菜園,我要砌一個真正的房子,不是你想的那種別墅,是我們老家最普通的那種,那才叫真正的房子,連天接地,坐北朝南,有雞飛狗跳,有春夏秋冬……你住幾層?他突然想起了什麼。
「二十七層。」我有點心虛了。
「唉,」他又悲天憫人地搖搖頭,「知道嗎?你們現在住的只能勉強叫‘房’,根本不能叫‘屋’,更不配叫‘宅’。‘屋’是四壁完整、基頂俱全的一個獨立系統;而‘宅’是有院落的,屋前屋後,有樹有景,那是個更生動豐富的系統。現在的房,叫‘房’都有點誇張,充其量是一個‘位’,如同公共汽車上的一個座,車廂就是整個樓……還有,人無論如何都不能住得比樹高,這不合天道,你想啊,鳥是世上最高的動物,可最高的鳥也不過是住樹這一層,上蒼造樹,就是為生靈擋風避雨、蔽日養蔭的,你住得那麼高,樹的這個功能就浪費了,或者說,樹的這個道德就不見了,這等於違反造物之理,辜負天道美意。悖天行,則命短……
我聽得傻傻地說不出話。想逃,可拔不動腿。
「嚇著你了吧?嘿嘿,別怕別怕。」他收起智慧,又恢復了邋遢與憨厚。
「我又不是靈芝仙草,住這麼滋潤幹嗎–你懂風水?」我問。
他搖頭說,上面那番意思是他這三十天看高樓大廈看出來的。
後來他又說什麼我忘了,除了一句。他說:「人不能給自己造一座山。」
是啊,房子源於山水草木,乃大自然賜予人的禮物,可它何時變成人身上的一座山了呢?人對房子何以變得敵視?人何以變成自己工具的工具了呢?
我們還有能力讓事物恢復它的本來面目嗎?
我們還有足夠的睿智和靈性喚醒和被喚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