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林產生裂痕的1969

林彪此時越來越接近權力的巔峰,全中國進行全面軍事化。軍隊擔任恢復秩序的重任,軍管全中國社會各階層的政府機構。原來主管省政府的黨委書記,換成省軍區司令員或政委擔任。中共龐大的官僚體制中,從上到下,清一色都是軍人。即使在毛常去的招待所也是如此。全中國在林彪的領導下背誦毛語錄,學習解放軍,形成熱潮。警衛局納入軍隊編製,全部穿上軍裝,我自然也不例外。只有毛還穿著他的睡袍,在公開露面時,有一兩次換上軍裝,以表示支持軍隊,以後又換回中山裝。

那時中國仍有兩大敵人──蘇聯和美國。一九六九年三月份發生了中蘇黑龍江邊境珍寶島武裝衝突事件。數月內,全中國處於備戰狀態。一些有問題的幹部,還有那些遭批鬥的知識份子和教師,全下放到五七干校接受勞動改造。干校的目的在於使下放的人體驗農村真實生活,並向貧下中農學習,日出夜息,擔負著力所難及的重度體力勞動。誰都知道五七干校名為學習,實為處分。中學生和大學生這些年輕知青則被送去「上山下鄉」,以「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一九六九年八月發起城市中「深挖洞」,以做為空中轟炸甚至原子彈的庇護所。北京市下挖筑了網路密佈的地下通道,可以容納下所有北京市民,而工程兵部隊則修建了「五一九工程」。

就在這時,毛有天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要我思考以後回答。毛說:「你想,我們的北面和西面是蘇聯,南面是印度,東面是日本。如果敵人都聯合起來,從東南西北,四面八方進攻中國,那麼中國怎麼辦呢?」

這個問題問得很突然,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而且也不知道毛的本意指的是什麼。第二天我同他說,我回答不出。

毛說:「日本後面實際上是美國。可是東面的美國,離我們遠得很哪。我看,還是照我們老祖宗的辦法才好,叫做‘遠交近攻’」。

我說:「我們的報紙幾乎天天對美國中誅筆伐。越南又在同美國打仗。這怎麼能交往得起來呢?」

毛說:「美國同蘇聯不同。美國沒有佔過中國一塊土地。美國新總統尼克森上臺了。此人是個老右派,老反共分子。我是喜歡同右派打交道的,右派講實話。不像左派心口不一,說的和做的完全不一樣。」

我同汪東興閑談時,也談到毛的這番話。汪以為這是隨便說說,並沒將這些話當成大事。朝鮮戰爭於一九五0年六月爆發後,中美關係持續互存敵意,中國認為美國帝國主義想在亞洲以武力建立霸權,對美帝從未稍緩詞色。我根本想不到毛的對外政策,會有大幅度的改變。

尼克森也正在改變美國的中國政策。尼克森總統請巴基斯坦總統葉海亞•汗、羅馬尼亞總統齊奧塞斯庫給毛帶話,美國反對蘇聯建立亞洲集體安全體系,反對蘇聯給中國做「根治手術」,即破壞中國在新疆的原子彈基地。毛與尼克森的看法不謀而合。

毛說過:「什麼亞洲集體安全體系?這是亞洲戰爭體系,無非是向中國進攻。」

毛還放過狠話,對蘇聯還以顏色:「中國的原子彈、導彈打不到美國,打蘇聯可容易得很。」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上旬,周恩來送來中國駐波蘭大使館的一份報告:波蘭華沙舉辦一個時裝展覽會,在開幕的酒會上,美國駐波蘭大使向中國駐波蘭使館出席酒會的人表示,希望同中國駐波蘭代辦會談。毛批了同意。這個文件給我看了。

毛說:「中美在華沙會談,自一九五八年停止,到現在已經十一年了。現在可以重打鼓另開張,認真談一談。看來尼克森有誠意,幾次他帶話來,願意同中國對話。」

我趁毛想改善中美關係的機會,提出重新訂閱美方醫學雜誌的要求。我告訴毛,文化大革命以後,美國的醫學雜誌都不許進口,所以我們對醫學的新進展一無所知。毛年紀日大,我的保健工作會越來越棘手。我必須盡量吸取國外新知。

毛說:「美國千方百計打聽我們的消息。我們就這麼蠢,自己將自己捆住手腳。你寫一個訂外國雜誌的報告交給我。」

毛將我寫的報告批交周恩來和康生。毛對我說:「我要讓他們認真想一想我們的對外,特別是對美國關係。」

中國官方仍不斷攻擊美國,並舉兵幫助北越。中美關係卻在台面下暗地展開。毛正在貫徹他的遠交(頭號敵人美國)近攻(蘇聯老大哥)戰略。

全中國此時處於備戰狀態。毛計畫和美國緩和緊張關係。毛對他的「接班人和親密戰友」林彪越形不滿。九大結束後不久,我在一趟南巡中,第一次察覺毛對林的敵意。

中南海仍由汪東興率領的八三四一部隊負責守衛。即使人數確有增加,也不容易覺察出來。對我來說,從針織總廠回一組後,最令人注意的是毛的女友更多了。外面的文化大革命正在激烈地進行著,毛仍然過著他的一如既往的逸豫生活。

一九六九年五月毛又出巡,一路到武漢、杭州和南昌。招待所的服務員全部換上穿軍裝的女孩子。這次南下,浙江省文工團的兩位女孩成了毛的「密友」。這兩人甚至把自己的妹妹分別從溫州、紹興調來,充任毛的服務員。文化大革命時期奉行「簡僕」的生活綱領。但黨的教條越道德化,毛主席私生活越是「資本主義化」。

就在招待所臥室咫尺之外,身著軍服的軍人來回巡哨。這次南下時我就發現,軍隊軍管後,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軍人。從武漢、杭州到南昌,上自省領導,下至服務員,清一色全是軍人。

毛對招待所裡換成了清一色的軍人,很懷疑這種作法的動機。他同我說過:「搞這麼多當兵的來作什麼?」毛知道軍人會向上級如實報告他的活動。毛自然痛恨被「監視」。他要這些軍人撤走。

我認為毛對軍人的敵意,來自於他對林彪日益坐大的不滿。我將這話告訴了汪東興。汪說:「這有什麼可以懷疑的。軍隊搞軍管支左,奪了各級的領導權,自然要換上軍隊的人。警衛局沒有軍管,可上穿上軍裝。」汪一向政治敏感度頗高,但他不相信毛、林兩人關係已漸漸出了裂痕。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發生的一椿小事,使我肯定毛對林持有嚴重敵意。九月底回到北京,往了不到兩個星期,十月上旬出發到武漢。十月下旬起,不斷有寒潮南下,氣溫驟然下降。到十一月中旬,已經很冷了。我從多年經驗知道,不開暖氣,毛一定會感冒。但他不同意,認為室溫低,正是鍛練身體耐寒的好機會。這時汪東興因病,回北京住院去了。張耀詞怕負責任,打電話給葉群,讓葉將這件事告訴林彪。林也建議要開暖氣。

張將林彪的話向毛講完後,毛一言未發,似乎不置可否。等到張出去以後,毛對我說:「什麼事都向人家報告。人家(指林彪和葉群)放個屁,拿來當成聖旨。」從這句話,明顯看出毛對林已經有了明顯裂痕。

十一月底,仍舊沒有開暖氣,毛感冒了,不肯讓我治療,於是又引起慢性支氣管炎急性發作,不得不接受治療。毛很快恢復了,這才同意開暖氣。

毛叫我給他寫一個書面報告,寫明這次生病的源起和治療經過。他說:「這個報告是說明,我這次生病,起源的責任不在你們,是我不讓開暖氣。」

在此同時,我也替汪東興與林彪的關係日形密切而疑慮重重。我警告過汪幾次,但他不以為然。汪對毛絕無二心,但汪野心勃勃,力求與任何可使他達到政治目的的人建立關係,以擴大勢力。在文革的風聲鶴吠中,汪意圖與林鞏固關係是招穩棋。林彪是毛的親密戰友,林曾說過「毛主席的話一句頂一萬句」,跟林合作也等於為毛做事。這是合理的推論。

但政局又在風雲暗起。這次汪東興竟沒有馬上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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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志綏相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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