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邊溝農場位於甘肅省酒泉縣城東北約30公里,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這裡曾是安置右派進行勞改的場所。
據曾在此地勞改的右派份子司繼才回憶:「夾邊溝農場前前後後送來了大約3500名右派,1958年11月發冬季衣服時,具體人數是3136人……,在這之前很多人自殺了,夾邊溝農場總的活下來的不足600人。」
這一段話發表在《鳳凰週刊》總第351期的《司繼才口述:我的夾邊溝記憶》一文中。
先介紹司繼才其人,司繼才,1928年出生於山東,1943年去延安,參加了八路軍,1944年入黨,1956年任人民解放軍第4軍第10師宣傳科長,1957年任蘭州西北工程局黨委宣傳部部長,整風時曾任整風辦公室主任,但不久他自己也被打成右派,被送到夾邊溝農場勞改,幸虧當年他的一個下屬薛佔雲在農場任管教人員,對他比較照顧,所以能倖存下來,他曾在農場搞過宣傳,還能抽空記點日記,把所知的記下來,記下一些過去鮮為人知的事,另楊顯惠的《夾邊溝記事·在列車上》也有有關司繼才的記載。
因為司繼才當過領導幹部,農場領導就讓他當勞改隊的隊長,雖然當了隊長,但他不傷同類,遇到不平的事還向農場管教人員據理力爭,所以難友們對他比較信任,有問題願意向他反映。
這時,夾邊溝總部約一千多名右派已被轉移到高臺縣明水鄉。原來計畫在明水開闢一個新農場。一千多名右派在這裡辛苦勞動了半個多月,但後來可能是因為各種條件沒有成熟,所以開闢新農場的計畫撤銷了。來到這裡的右派因長期飢餓,農活又重,所以大批死亡,農場領導不得已,停止右派勞動。右派們每天吃完食堂供應的用樹葉和菜葉煮成的糊糊之後,只能在零下10幾度的嚴寒中蜷縮在地窩子裡。還有點力氣的人到外面挖點野菜,捋點草籽,有的把抓來的蜥蜴煮一煮充飢,但大多數人連捋草籽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奄奄一息,等待死亡。
有一天,右派份子李天慶向隊長司繼才反映說:大家都餓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可是從蘭州鐵路局送來的右派份子魏長海等三個人面色紅潤,行動敏捷。李還看見魏長海等人煮過什麼東西吃,他們看見李走來,很快就藏起來了。李天慶感到這幾個人形跡可疑,所以請司繼才隊長調查一下,司繼才答應了。
幾天後,司繼才找到李天慶說:老李,你的懷疑還真對了,那幾個傢伙還真沒幹好事。我問他調查出什麼情況了,他叫我跟他去看看。
我跟著他走到山水溝口。山水溝外邊是一片廣闊的沙灘,突兀起一峰又一峰的沙包。沙包的斜坡上散佈著許多墳堆。這裡掩埋著我們到明水後死去的右派的屍體,是農場組織的掩埋組干的。這埋屍的工作做得不好,也就是挖個淺淺的坑,把屍體拖進去,再覆上一層薄薄的沙土。因為大風刮走了沙土,有些屍體暴露出來,布條子和頭髮在寒風中簌簌飄動著。我問了一聲,你叫我到裡看什麼?司繼才不回答,領著我在墳堆中前行幾步,指著一具完全暴露的屍體說,你把被子撩開看看。我知道掩埋屍體的程序:所有的屍體都是用自己的被子裹著的,脖子、腰和腿的部位用麻繩繫緊,用馬車拉到這裡掩埋。眼前的這個屍體卻像被人動過,脖子和腰裡的繩子被利器割斷了。我撩開松鬆垮垮蓋著的被子,發現死者棉衣的紐扣也是解開著的。掀開衣襟,我不由得呀了一聲,嚇了一大跳:死者的胸脯上有一道長長的豎著的豁口。你看清了吧,這不是狗吃的吧?司繼才問。我說,不像狗吃的,狗吃的傷口沒這麼整齊。說到這裡,我突然明白司繼才的意思了,我的頭皮刷的一下麻了起來,我驚駭地問,老司,你是說……,後邊的話我沒敢說出來。司繼才後退兩步。司繼才說,怕什麼,你怕他什麼呀。他走近一步,彎腰,雙手拉了一下豁口,說,你看,你看看這裡邊。我從他的兩手之間看下去,胸腔是個空空的大窟窿。司繼才又說,看清了嗎?我說看清了,他才鬆了手。他把死者的衣襟拉了一下,蓋住豁口,又把被子拉過來蓋上,把繩子繫好,還刨了幾下,把旁邊的沙子蓋在屍體上。然後,他像洗手一樣,抓了把沙子,搓了搓手。接著他就大罵起來:這幫王八蛋,一點人性都沒有啦!你當他們煮的什麼?他們煮的是內臟呀,是人的心肝肺呀。這些死人的身上沒肉了,長期的飢餓和勞累把身上的肉消耗乾了,胳膊和腿就剩下干骨頭了。沒吃的,他們就想出開膛剖腹的主意來了!我沒說話,我還沒有從驚愕中掙脫出來,頭皮還在發麻。我前幾天向司繼才反映情況,只是覺得他們行蹤可疑、蹊蹺,但根本沒想出他們會幹出這樣的事來。
司繼才領著我又看了一具屍體,也是被人動過刀子的。我還翻了翻屍體上拴的一硬紙牌子。紙牌子是掩埋組的人掛上去的,為的是將來死者的家屬來找屍體便於辨認。牌子寫著名字,並且是編了號的。至今30年過去了。但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人的名字,他叫王夷悟。王夷悟原來是天祝縣醫院的醫生。被打成右派,但他在勞改期間沒有受太大的苦,因為來到夾邊溝之後領導叫他在醫務所當醫生。由於他在醫務所又有新的右派言論——他說夾邊溝死亡那麼多人是因為營養不足,餓死的——因此,在我們遷移到明水前被撤掉了醫生職務,下隊勞改。他是前幾天死去的。由於突發感冒,他勞動的時間不長,死的時候身上的肉還沒有耗乾。還不像別人那樣幹。也正因為如此,他尻根子的肉被人用刀子割去了,那個部位呈現著兩個窟窿,小腿肚子的肉也叫人剔去了,露出白色的骨頭。……
後來,司繼才分頭找魏長海幾個人單獨談話,連哄帶嚇,他們都承認了,魏長海等痛哭流涕表示要痛改前非。大家知道他們把死人的心、肝、肺挖出來煮著吃,都表示義憤填膺,痛罵他們道德喪盡。但等到討論應該怎樣處理時,有人說應該處以極刑,有人說應該判刑,但有人提出不同意見:魏長海犯了什麼罪?他殺人了嗎?他搶劫了嗎?一個姓章的歷史學教授引經據典說:「古人云倉廩足而後知禮節,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至今,未嘗聞之……」。
農場管教人員趙隊長知道這件事,就帶幾個人來把魏長海五花大綁緊緊的捆起來毒打一頓後關了起來。李天慶知道如果緊捆時間一長,血脈不通,就會出人命。他感到自己是首先告發的,心裏不安,於是在地窩子喊了兩遍,求大家去向趙隊長求情,把魏長海鬆綁,放出來,但沒人應聲。他又去求章教授,章教授只翻了翻眼皮沒有動。李天慶明白了:經過長期的勞累和飢餓,他們已經看慣了同一個地窩的夥伴一個一個的倒斃,一個個屍體被抬出去,他們連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著走出明水。人們的同情心喪失殆盡了,他們沒心管別人的事了。於是李天慶找到司繼才,和他一起去求馬隊長,把魏長海鬆了綁,放了出來。
過了不久錢瑛來到這裡。
司繼才在他的《我的夾邊溝記憶》中是這樣寫的:我們能夠從夾邊溝活著回來,多虧了當時的錢瑛。
錢瑛是《洪湖赤衛隊》裡韓英的原型。建國後,1954年錢瑛出任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部第一任部長兼黨組書記。她堅持真理,不避風險,平反甄別了許多被定為「鐵案」的錯案。錢瑛有句口頭禪:「不怕鬼!」我們都把她看作救命恩人。
錢瑛發現夾邊溝農場的犯人,純屬一種偶然。夾邊溝農場和其它關押右派的勞教農場的情況,甘肅省對外一直是絕對保密的。錢瑛當時到甘肅張掖地區視察,檢查災情,準備到高臺縣去。那些日子她一個村一個村地查,發現有些村裡人都死完了。現在才知道三年災害時,甘肅餓死了140多萬人。那天天上飄著雪花,司機開著車迷路了,車裡坐著錢瑛和警衛員,還有一個張掖地區的幹部,一共是4個人。他們突然發現前面溝裡有煙輕輕飄出,就開著車往有煙的地方走去。到了溝邊上一看,溝坎下面橫七豎八的足有二三百具屍體,這些屍體被碼著摞著。錢瑛的警衛員就在溝坎上面大聲喊:「你們這裡是什麼單位?怎麼這麼多死人?」近處有個管教人員說:「我不知道,你問場長去。」當錢瑛他們繼續往溝裡走時,農場哨兵就大聲喊:「不能下去!」我(司繼才自稱)和(另一個右派)官錦文聽到喊聲,趕快走了出來,因為我們的洞穴直接對著錢瑛他們。這時只見(農場管教人員)劉振玉往錢瑛他們那裡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吆喝著說:「把這些人給我抓起來。」
老太太錢瑛迎了上去,拿著拐棍就將劉振玉抽了起來。
錢瑛的警衛員一下把槍撥了出來,對著劉振玉說道:「你知道這是誰嗎?這是錢瑛。」
劉振玉一聽是錢瑛,一下慌了。官錦文此時大聲喊了起來:「錢大姐,快救我呀,快救我呀!」錢瑛朝官錦文看了一眼,然後說道:「這是誰?」後來才知道這是官錦文。
錢瑛於是讓官錦文領著在各洞穴和地窩子裡查看,發現這裡還躺著很多人。錢瑛問劉振玉,還有多少人?劉振玉說,還有五六百人吧,需要5個車皮。(實際明水這里根本沒有五六百人,只剩二百多人了)。錢瑛於是馬上給酒泉地區打電話讓把那裡的公交車全部調來,並且宣布第二天就全部放人,趕快救人救命。
接著她跟著劉振玉走進了他的房間,覺得屁股下面很軟,讓人查看,發現劉振玉的房間裡有28條毛毯,在他的箱子裡搜出了200多個各式手錶,在劉振玉老婆的房間也搜出了幾十條毛毯(註:這些都應是農場的管教人員從死去的右派的屍體上扒下來的)。
但是,錢瑛走後明水和夾邊溝又進行審查研究,拖延了差不多一個月,才將犯人放了出來。
司繼才在文章中最後說:「反右運動給全國無數家庭帶來的災難是說不完的……」。
「現在來看歷史,《論聯合政府》看起來是當時的權宜之計,主要為了奪取政權。可是,奪取政權後,權力過於集中和照搬蘇聯那一套,卻最終釀成了這一場人間悲劇。」
(二)
「不怕鬼!」是錢瑛的常用口頭禪。身為中央監委副書讓的她,不畏權勢,鄙視逢迎,不計個人得失,不順風轉舵,而是堅持實事求是,對於各種案件,凡是確實處理錯了的就要平反。
大躍進期間,中國餓死了3700多萬人。在1962年春,在七千人大會上,發動大躍進運動的毛澤東作了輕描淡寫的檢討後,就離開北京,外出巡視去了。他把這一爛攤子推給了劉少奇、周恩來、陳雲等來收拾。劉少奇他們認真貫徹「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方針,半年多以後情況稍有好轉。1962年秋天,在中央八屆九中全會上,毛澤東又提出「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毛還大力批判所謂「黑暗風、單干風、翻案風。」就在這種形勢下,錢瑛和中央監委的同志分析了全國情況,認為無理鬧翻案的人確實是有的,但只是少數,主要是該平反的沒有平反。
安徽省,在大躍進期間,中共省委第一書記曾希聖強迫命令,大刮「五風」,使農業生產力遭到嚴重破壞,餓死幾百萬人。當時,省委書記李世農提出不同意見,卻被打成右派,另一個省委書記、副省長張凱帆因主張開倉賑濟飢民,解散集體食堂,把刮共產風時沒收農民的房屋和自留地還給農民,開放市場,因而被毛澤東點名批判為「混入共產黨內的投機分子。」對於這樣的 「鐵案」,錢瑛和中共監委的同志也大膽的給予平反,他們還平反了許多右派冤案,但是他們的這些正義行為卻在文革中被說成是大罪。「四人幫」一夥以錢瑛和中央監委違反了毛澤東的最高指示,大刮翻案風為藉口,撤消了經中央委員會莊嚴選舉產生的中央監委,對中央監委的十五位常委,除書記一人外,都加以殘酷迫害,其中被迫害致死和含冤逝世者八人。中央監委副書記錢瑛也被迫害,於1973年7月26日含冤去世。
(以上據1980年12月16日《人民日報》發表的王從吾、袁任遠、郭述申、帥孟奇撰寫的《剛正無私的共產黨員錢瑛同志》。)
毛澤東在1947年5月30日為新華社寫的一篇評論中,對蔣管區的學生運動給予高度的評價,說學生運動是偉大的、正義的,並稱之為人民解放戰爭的「第二戰線」。
錢瑛則是第二條戰線的卓越領導人之一。在新中國成立前,她歷任中共中央南方局、上海局的組織部長。在她的領導下,蔣管區的中共地下組織發動了多次以學生為主體的群眾運動:一二·一運動、抗議美軍暴行運動、反飢餓反內戰運動、反美扶日運動等等。這些運動洶湧澎湃,參加的群眾越來越多,數以幾十萬、幾百萬人計;參加的階層越來越廣泛,學生、工人、市民、商人、資產階級、民主黨派都捲進來了。這些運動充分揭露了反動派官商勾結,搜括民財,貪污腐敗等等罪行,使反動派陷於最大的孤立,眾叛親離,人心喪盡,因而加速了他們的滅亡。在這些群眾運動中,錢瑛起到卓越的領導作用,反動派對她恨之入骨,多次派特務追殺她,出重金購買她的人頭,都沒有得逞。但解放後在文革中,她卻被污蔑為「叛徒」、「特務」,被殘酷迫害,於1973年7月26日含冤去世。
解放前,敵人沒有做到的事情,解放後「自己人」卻做到了。錢瑛曾平反了大批冤案,1960年,錢瑛曾解救了夾邊溝倖存下來的600名右派,他們活下來了,但文革中錢瑛自己受到迫害,卻沒有人能夠解救她。
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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