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雪松:重大時刻的選擇
自從王立軍出逃美國駐成都領館,大陸的政治環境正在發生著一系列戲劇性變化。根據當下的跡象推測,對薄問題的調查似乎才剛剛開始。胡溫一派與薄及其後臺、餘脈之間的鬥爭也遠沒有結束。而民間則眾說紛紜,觀點交鋒,人心惶惶,人們就好比一幢飄搖大廈中的房客,對未來既惶惑又期待,自心無處安放。
筆者並非一個好事之人,也不願作一個無聊的看客,把別人的驚心動魄看成供自己把玩的宮廷戲。因為如果這是一場戲,我們也都是戲中人。所以即使我這樣一個人微言輕的普通人,也要努力保持自己的心智清朗,態度清晰,我要有我方向。
權力鬥爭不是我關心的問題,「維穩」也不是我最關心的問題,許倬雲先生在一本書中說過這樣的話(大意):國家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只有個人和整個人類。我願依許老所言,去關心那些更重要的問題。我很關心:中國社會如何才能成為一塊真正的樂土,讓包括我在內的每一個中國人自由自在、真真實實、有尊嚴地生活和成長。也許到那時候,「異見人士」和「反華勢力」就再也不可怕了,就像古典中國一樣,中國社會就是人類文明的典範和驕傲。
有一種錯誤的、前所未有的、怪異的、邪惡的政治模式,徹底摧毀了中國社會本有的自由與良善。毛最讓我生厭的劣性之一,就是他喜歡把別人當成可以隨意塑造和馭使的玩偶,他以為,無權無勢、或許還無能幼稚的民眾,就只配讓他操縱於股掌之中。他得意於自己的伎倆,看著在他的操控下,底層打上層,上層打底層,他坐收漁翁之利,成為所有人仰賴和信靠的「權威」。
半個多世紀以來,毛的遺風依然影響著中國的政治以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其權術之陰險,多見於口唱高調、挾持民意,以圖登上權力之巔。「政治運動」就是權謀家操控、塑造民眾貫用的套路。最為遺憾的是,有些人對於在「運動」中被操控,不僅是駕輕就熟,而且還能由此找到一種有歸屬感的快樂。更有心術不正者,懷揣野心,借整人之機順桿往上爬。很多普通的中國人在經由了一次又一次的「運動」之後,學會了聽話與麻木,學會了把本有的對他人、對社會的關懷權拱手交出,任由自己被「代表」,學會了放棄思考的自由,學會了做一個本本份份、埋頭活下去的「類人孩」。
慢慢地,真理變得空洞了,信仰變得虛假了,腐敗甚至罪惡自上而下地滋生著。沒有來由又無處發泄的憤懣扭曲著人的心靈。然後,更糟糕的是,這些因在政治運動中受到壓抑、欺騙、傷害而生成的有毒的情緒,卻在下一次的運動中成為火藥,讓受害者們成為加害者的幫凶!這就是「文革」以失控的形式爆發的文化心理原因。之後「文革」沒有被國人徹底地反思與改正,人們只當它是當權者為小集團的政治利益而做出的一個錯誤的決定。不反思,就等於默許其餘孽的延續;不反思,就等於在社會機體內繼續縱容這種精神毒素的破壞與擾亂。
物至其極,必會終結。老子云: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返)。這可以說是規律,也可說是宇宙的意志。用北方一句形象的俗語說,就是:是癤子終歸要出頭的。現在一顆出了頭、潰爛了的癤子就擺在中國政府面前。還要再遮蔽下去嗎?還能夠這樣做嗎?就我個人的脾氣,相比那種溫溫吞吞、不清不白的「穩中求進」,我寧願要那種給出全部真相的驚愕與波動,因為那是痛苦著的快樂,那是由混亂回歸清明時必須要經歷的陣痛。
我自己在社會生活中的職業與人生定位是一名教育者。教育的首要原則就是理解與尊重。給予一個人以善意,信任他,讓他由此看到自己獨特的價值,讓他由感受到被愛、被尊重、被信任,進而去釋放愛、尊重與信任於他人。其實不僅教育是如此,社會治理難道不應當遵循同樣的原則?一個用愛、尊重與信任構成的社會才可能擁有持久的穩定與和諧。
然而積重難返。扭曲、嚴厲的政治生活塑造出了太多的弊習:冷漠、惡意、短視、自私、偏狹、功利主義、鬥爭思維、以強凌弱、無賴哲學……最近,不只是在網路上,就是在現實生活中,我也已經聽到了有人在「抱打不平」,說出的話弦外有音。也有的出語輕佻:「還不是又多了一名政治鬥爭的失敗者?」這是民意嗎?這真的就是中國大陸一些民眾的「民意」。作為一名教育者,一個人文知識份子,我為這些人感到深深的悲哀;當我去設想一個領導人的心理,我猜想,他可能不免會對這些人可能會有的情緒波動生出一些憂慮。我以為,這種由長期的威權與高壓製造出來的病態民族性才真正是社會穩定的破壞性力量,它正是有人敢於倒行逆施以搏得權位的所謂「民眾基礎」,是「竊國者」挾之以自保的重要底牌。擺在當權者面前的,是何其複雜的一個局面。
面對這種局面,與其勉為其難地包攬全局,費盡心思地操控形勢,明爭暗鬥,不如讓真相大白於天下,讓天道大化自然而然去平衡一切,讓基本的人性真理能夠流行於世道人心,那才是化解困惑、解除危機、維持穩定的唯一辦法。那罪惡有多深重?多殘忍?加害者涉及多少人?受害者涉及多少人?……雖然因為在謊言裡生活了太久,有些人在得知真相的最初可能會難以接受,但是,公布真相就是對人的基本權利——知情權的尊重,公布真相就是對社會、對人性的信任。畢竟絕大部分人都是願意生活在真實中,而不是謊言裡。只有真相能令醜惡逃遁於無形,也給那些長期被精神毒素操控的普通人一次考驗與抉擇的機會。只有人性尚存的人才能成為社會重生、價值重建的真正主體。要走出社會危機,公布完整的真相是唯一一條既正確又簡捷的途徑。
中國即將從半個多世紀的血淚史中走出,在一場波詭雲譎的風雨之後,去迎接一個嶄新的紀元。我想作為一名領導者,應該有能力預見到這即將到來的一刻。怎樣才算不負自己的使命?在最後的過渡期,必須艱難而負責任地做出重大抉擇。重大時刻的選擇是決定性的。這一步錯,則會步步錯下去,乃至毀身滅國;這一步對,則生機一片,心靈自由。
王立軍事件是一次機會。但它不止是一次打擊政敵、重新洗牌的良機而已。領導者若有心在塵埃落定之前「華麗轉身」,乘勢終結積年累月的滔天罪行,以全新姿態邁向公民社會,它更是一個最佳時機。醜惡因自己的醜惡而將自己埋葬。若真的不願再與醜惡為伍,就只能義無返顧地站在開明、正義的一方,除此之外別無它途,此外的任何模棱兩可,都只會使鬥爭更加複雜化,甚至可能錯失良機,被惡勢力反噬,甚至與它同歸於盡。王立軍事件極具戲劇性,乃至有人說它實非人力能為,乃天意為之。我則感到這是一個巨大的超驗意志對中國人施予的一個大善意:它彷彿是一個無聲的鼓勵,如同給那舉棋不定、進退維谷的領導者打開了一扇通往光明的大門。無論是為公,還是為私,走進這扇門都是唯一理智的選擇。事已至此,不勉力上進,夫復何為?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