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的血汗代價
(《紐約時報》記者Charles Duhigg, David Barboza發自中國成都)2011年五月一個週五的夜晚,爆炸的衝擊波穿透了A5大樓。火光四射,聲音震天,扭曲的金屬管像被丟棄的稻草一樣四處散落。在食堂吃飯的工人們跑到空地上,眼見窗戶震裂,滾滾黑煙正不斷從裡面冒出。爆炸事發地點是生產iPad一個拋光車間。在那裡,工人們每天都要為iPad打磨成千上萬的鋁制外殼。
兩人當場確認死亡,十數人受傷。傷者被緊急送到救護車上,有一位傷勢特別明顯:他的面部已經血肉模糊,被爆炸的衝擊力和高溫灼得不像樣子。他的五官已無法辨認,原本鼻子和嘴巴的地方只能看到紅黑一片。
遠在老家的傷者父親接到了電話。六個月以前,23歲的賴小東搬到距家鄉綿陽市3小時車程的成都市上班。這裡有著全世界規模最大、產率最高、設備最精密的製造體系。這個龐大的體系足以讓蘋果以及數百家科技公司的電子產品以他們能設想到的最快速度製造出來。賴小東成為了數百萬支撐這個龐大體系運作的「人肉齒輪」中的一個。
「你是賴小東的父親嗎?你兒子出事了。趕緊來醫院吧。」電話那頭的人說。
在過去的十年裡,蘋果已經成為世界上規模最大、資金最多、最成功的企業之一,這在很大程度上來自於它對全球製造業的掌控。由於精於通過轉移生產地點控製成本,蘋果和其他美國的高科技公司,以及美國的各色產業,在創新工業中的發展速度堪稱在現代史上無與倫比。但是,根據《紐約時報》對工人、業內分析人士的採訪,以及相關的公司文件,組裝和製造iPhone, iPad等電子產品的工人卻時常在艱苦、甚至致命的環境下工作。有些工人反映,由於長時間的站立工作,他們的腿部出現了水腫,以至於無法便捷行走;甚至有工人因為工業事故而喪命,或者因為接觸有毒化學品而住院。
據工人權益組織及蘋果公司自己發布的報告,雇佣童工製造蘋果產品的情況確有存在。有的供應商非法排放有害廢品,然後篡改數據修飾遮掩。兩年前,在中國東部的一家蘋果供應商工廠,137名工人因用有毒的正己烷擦拭清潔iPhone屏幕使神經系統受到損傷。去年,在七個月的時間裏,兩家製造iPad的工廠發生了類似的爆炸事件——包括在成都的那次——兩次事故,共有四人遇難,77人受傷。有一家組織在爆炸發生前警告過蘋果,成都廠區的工作環境很危險;但據該組織說,蘋果並沒有堅持加強該廠的安全措施。
「如果有人提前向蘋果示警了,而它卻無所作為,這種行為是應該受譴責的。不過也正是因為在一國不能接受的行為在另外一個地方行得通,這些公司才能佔到便宜。」職業安全與健康全國建議委員會前主席尼克•阿什福德說。該組織直接向美國勞工部提供政策建議。
蘋果並不是唯一一家供應鏈上生產環境惡劣的電子產品公司。戴爾、惠普、聯想、索尼、摩托羅拉、諾基亞等公司都被發現其生產車間內的工作環境嚴苛。而且,蘋果的前任和現任高管都曾聲明,近年來蘋果在改善其海外工廠的工作條件上取得了長足的進步。譬如它啟動了一項積極的審核計畫,一旦發現供應商工廠出現問題,將及時令其整改。就在這個月初,蘋果首次公布了它的主要供應商名單。而它的供應商責任進度年報,經常率先披露工人權益得不到保障的情況。蘋果的高管也對消除童工、非自願加班等問題相當投入。
但是很多重要問題仍沒有得到解決。在蘋果的供應商行為準則中,對勞工問題,安全保護問題以及其它很多問題都做出了詳細的規定。但是,據蘋果發布的報告,自2007年以來,至少有半數以上經蘋果審核的供應商違反了起碼一項準則規定,有的甚至還存在違反當地法律的行為。
「蘋果基本上只在乎兩件事,一是提高質量,二是降低成本。工人的福利好不好跟公司的利益沒有什麼關係。」李明啟說。李以高層管理人員的身份,在蘋果最重要的製造夥伴富士康工作了多年,直到爆炸發生前兩個月。李曾經支援過成都新廠區的建設,就是5月份發生爆炸的那座工廠。
一些蘋果的前任高管則透露,違規情況屢屢發生是因為蘋果一直沒有解決好這個矛盾:有的管理者確實希望改善工人工作環境;但是一旦與核心供應商發生衝突,或者影響到新產品出廠的速度,管理層的決心就立刻動搖了。現有的這個系統說不上完美,前高管們說,但如果進行實質性的大整改,必然會影響產品的創新進度,從而威脅蘋果的競爭優勢。
「如果一半的iPhone出現故障,你覺得蘋果能在四年裡都坐視不管嗎?對於一些工廠中的勞工情況,我們已經知道不止四年了,但它們原來什麼樣子,現在還是什麼樣子。為什麼?因為這樣的體系對我們有好處。只要蘋果說非改不可,供應商絕對第二天就能改過來。」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蘋果公司前管理人員說。本文很多受訪對象也因為保密原則而要求不公開他們的姓名。
蘋果在公開報告中聲稱,一旦發現供應商有違規現象,蘋果將終止同供應商的合作。然而幾位蘋果的前任高管私下裡曾承認,尋找新的供應商既耗時,又昂貴。富士康是少數幾家擁有製造iPhone和iPad的勞動力和技術優勢的供應商之一。哈佛學者西瑟·懷特認為,蘋果公司「絕對不會離開富士康,也不會離開中國的。蘋果公司的管理層並沒有真正花時間深入到工廠裡,看一看工廠到底是什麼狀況。短期之內,蘋果或是富士康都不會在關鍵問題上讓步,這是有很多原因的。」懷特曾經是國家科學院國際監察勞動準則代表委員會的成員。
《紐約時報》曾與蘋果聯繫,並提供了本文的大部分內容的總結,但是蘋果堅持了其一貫保密的作風,拒絕置評。本文的採訪內容來源於36位現任或前任蘋果僱員以及蘋果供應商,其中有六位擁有蘋果的供應商責任團隊的一手消息。
去年10月去世的蘋果前任首席執行官史蒂夫•喬布斯在2010年一次業內會議中曾談及蘋果與供應商的關係:「我認為蘋果對於其供應鏈各個公司的工作條件的瞭解以及付出的努力,恐怕是業內做得最好的。」
「比方說,你去一家工廠,這可是一家工廠啊,但是,我的天,你還能看到他們有餐館、電影院、醫院和游泳池——對於一家工廠來說,(如果能有這些設施),就是個很不錯的工廠了。」
受訪者(包括那些在這些工廠裡工作的僱員)承認確實有餐廳和醫療設備,但是否認這些工廠能稱得上「不錯」。
一位蘋果公司前高管說:「我們確實在改善工作環境上做出了很多努力。但是如果那些擁有iPhone的人能親眼看到他們的手機是從什麼樣的環境下生產出來的,大多數人肯定會覺得心裏很不舒服。」
通往成都之路
2010年的秋天,也就是在iPad工廠爆炸的半年以前,賴小東剛剛從大專畢業。他向老師們道別,對好友們道別——他恐怕無法再參加朋友們每週一次的撲克大戰了。他小心翼翼地用衣服包好畢業證書,放到行李箱中,生怕折了。小東很快就要抵達成都開始工作了。這座擁有1200萬人口的城市已經迅速地成為了世界上最重要的製造業基地之一。
小東性格非常內向,連他的家人們也沒料到他能找到一位非常美麗的護校女孩做女友。女孩在接受採訪時說,希望兩人能夠結婚。所以小東的願望就是能夠攢夠錢,買套婚房。
在成都,大大小小的工廠為成千上百的公司代工各種產品。小東選中的是富士康科技集團——一家擁有120萬工人的公司,其出口量居全中國之冠,員工數量也是首屈一指。富士康組裝了地球上40%的消費類電子產品,它代工的企業包括亞馬遜、戴爾、惠普、任天堂、諾基亞和三星。但它最重要的客戶要數蘋果公司。在蘋果去年賣掉的全部產品中,一大半都是經由富士康工廠組裝的。
小東知道,富士康的成都廠區與眾不同。裡面生產的產品正是蘋果最新的,也可能是有史以來最棒的產品:iPad。
小東在富士康找到了一份維修工的工作。他最早注意到的事情之一就是車間裡那些永遠亮得晃眼的燈。富士康24小時開工,因此室內永遠明亮如晝。成百上千的工人或站在流水線旁邊,或坐在板凳上,或蹲在機器旁,或一趟趟地小跑於取貨點和卸貨點。有的工人由於長時間的站立,腿部水腫,步履蹣跚。一個名叫趙晟的年輕工人在工廠附近的茶館告訴記者:「站上一天的滋味很不好受。」一名坐在他旁邊的工友點頭表示同意。
工廠的車間內貼著各種語錄,警示著在這裡工作的12萬員工。「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便是其中之一。
蘋果的供應商行為準則明確規定:「除特殊情況外,一週工作時間不得超過60小時。」但根據訪問記錄,工人工資單以及第三方團體的調查,在富士康,很多工人的工作時長都超過了60個小時。小東的工資單顯示,他一天工作12個小時,一週工作六天。遲到的要寫檢討,有時還要罰抄總裁語錄。這裡還有一種制度叫「兩連班」,指的是工人需要連續工作兩個班次。
小東一天的工資(含加班)大約是22美元。因為他有大專文憑,所以他的起薪比大多數普通工人要高一倍。小東每天一下班就回到自己租的一人單間,房間不大,僅僅夠放下基本的幾樣傢俱,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個書桌,僅此而已。據小東的女友羅小紅說,小東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後,在線打鬥地主就是他的主要娛樂。
儘管條件窘迫,小東租的單間還是好於其他七萬名員工居住的富士康宿舍—一套三居室的宿舍,有時要擠下二十個人。去年由於勞資糾紛,工人們怨憤滔天,導致宿舍區發生了一場騷動。憤怒的工人從宿舍往樓下扔瓶子、垃圾筒和點燃的紙。據目擊者說,當地出動了兩百名警察衝進廠區,逮捕了八名工人才平息。事後,據一位富士康的高層說,宿舍裡配備的垃圾筒都被收走了,但成堆的垃圾和時常光顧的老鼠又成了新的問題。小東為自己住在單租的房間能免去這些麻煩而暗自慶幸。
富士康在一份書面聲明中對「兩連班」制度、超長加班時間、擁擠的住宿條件以及去年騷動起因等等進行了否認。富士康稱公司的一切運作符合供應商行為準則,並且公司的政策規定符合行業內的國際標準以及遵守國家法律。
「所有的流水線工人都享有正常的休息時間,其中包括一小時的午餐時間。」公司在聲明中寫道。公司還稱,只有百分之五的工人需要站著作業,工作臺的設計也滿足人體工學標準,而且工人享有調崗和升遷的機會。
聲明中說:「富士康一貫保持著良好的安全記錄。公司在改善車間環境和照顧員工等方面做出了不懈的努力,在國內同行業中起到了示範作用。」
蘋果公司的行為準則
情況本不該如此。早在六年前,蘋果就推出了自己的供應商行為準則,以確保「蘋果供應鏈上的廠商能提供安全的工作環境,尊重工人,並確保生產過程不傷害環境。」之後,蘋果的管理層也曾飛到全球各地,要求供應商的管理體系能遵守這些準則,並且符合當地的法律法規。
但在2006年時,英國的《週日郵報》暗訪了一家富士康iPod工廠,並對內部的情形進行了報導:工人要長時間工作、有時還要被罰做俯臥撐,而他們的宿舍擁擠不堪。一位蘋果公司的前僱員稱,「公司裡面有很多有良知的人,但是他們對工廠的真實情況卻一無所知。這種情形非馬上改變不可。」
蘋果隨後派出了第一支審核小組調查該廠的情況,這也是公司第一次對代工廠採取這樣的行動。審核小組責令該iPod廠進行整改。
蘋果還啟動了一系列的相關機制,包括派公司的審查員到供應商處瞭解情況,並從2007年起開始發布一年一度的《供應商社會責任進展報告》。截止至去年,蘋果總共檢查了396家工廠,包括直接供應商及這些供應商的上游供應商,這是迄今為止電子消費品行業規模最大的調查之一。根據蘋果公司的報告,審查員們發現了持續違反蘋果相關準則的行為。譬如在2007年,蘋果審核了三十多家工廠,其中三分之二的工廠表示他們的工人一週工作超過蘋果所規定的上限60個小時。除此之外,還有六項極為嚴重的違規,包括雇佣15歲的童工以及偽造記錄。
在接下來的三年,蘋果共進行了282次審查。每一年,審查員都報告有半數或者更多的工廠要求其工人一週工作六天以上,以及讓他們超時加班。有些工人的收入低於最低工資標準,而工廠有時還會剋扣工人的工資以作為懲罰。在這段時期,蘋果共發現70起極為嚴重的違規,比如非自願加班、使用童工、偽造記錄、不當處理有毒害廢棄物、以及一例上百工人受到有毒化學品侵害的事件。
去年,蘋果進行了229次審查,各項指標略見好轉。但是仍有93次審查發現了工人每週工作60小時以上的違規情況,並且有數量相彷的審查發現工人每週違規工作六天以上。2011年,共有四名工人在車間爆炸事件中死亡,另有77人受傷。
「如果你年年都能看到相似的問題出現,這只能說明公司對這些問題視而不見,而不是真想去解決它,」一位熟悉公司供應鏈審核團隊的蘋果前高管坦承,「如果公司嚴肅對待的話,這些極為嚴重的違規是會消失的。」
蘋果公司稱,如果審計發現供應商有違規行為的話,後者會被要求解決指定問題並且變更管理制度以防止類似問題重複發生。蘋果對問題整改的期限是90天。蘋果的網站上寫道:「如果我們發現問題沒有被充分解決,我們會和有整改意願的供應商攜手解決問題,改善工廠環境。但如果供應商沒有整改意願,我們則會終止與其合作。」
但沒有人知道蘋果的這個威脅是不是認真的。據一位蘋果前高管所言,自2007年以來,公司在多家供應商處都發現了違反行為準則的情況,但只有不到15家因此被終止合作。
「一旦富士康成為了蘋果的授權供應商,蘋果就不會再理會工人權益或其它與其產品無關的事了。」曾在富士康任經理的李明啟說。李在富士康工作了七年,因反對富士康將其調往成都廠區工作而於去年三月被強制勸退。他現在正在和公司打官司。但富士康一方否認了李先生的說法,並補充道:「富士康與蘋果都十分重視員工的福利問題。」
蘋果的努力確實帶來了一些改變。公司2011年發布的《供應商責任進度報告》中寫道,重新被審計的工廠「情況持續好轉,工作環境改善」。另外,蘋果審核工廠的數量在逐年遞增,一些公司高管表示,由於調查的規模擴張太快,具體工廠逐年的進步體現得不是很明顯。根據最新的進度報告,蘋果還對100萬工人進行了權益方面的培訓,教他們怎麼預防工傷和疾病。幾年以前,當蘋果的巡檢員堅持要求與底層工人面談時,他們發現有些工人被迫付了高昂的「受雇費」。在蘋果看來,這屬於非自願勞動。
截至去年,蘋果已經勒令供應商向工人償還了多達670萬美元的收費。同時,蘋果還在110家被發現有超時加工情況的工廠進行了每週情況追蹤。
「蘋果在防止雇佣童工上做得首屈一指,」英派特諮詢公司(Impactt Ltd.)的迪昂尼•哈里森說。蘋果雇佣了哈里森所供職的公司專門預防及應對供應鏈中雇佣童工的行為。「他們已經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做出努力了,而且他們在公開討論這個問題。大多數公司根本連提都不願意提。」問及如何能再改善蘋果的供應商審核項目,哈里森認為這個項目已經很完美了。
另一些諮詢界人士並不認同這種看法。
「我們已經連續多年跟蘋果提出他們有嚴重的問題,並且建議他們改善。但他們從來不去預防問題,就想著怎麼能避免問題出現後的尷尬,」BSR(Business for Social Responsibility)的一位諮詢顧問指出。蘋果曾兩次委託這家公司為其提供勞工事務方面的建議。
「我們本可以救下那些命的」
2006年,BSR、世界銀行和其他的一些組織聯手發起了一個在全球範圍內改善電子產品工廠工作環境的項目,中國也包括在內。發起者們承諾會嘗試一系列的手段,富士康同意成為這個項目的參與者。
在整整四個月的時間內,BSR等發起者一直在與富士康溝通,試圖建立一條新的「員工熱線」。有了這條熱線,工人可以反映惡劣的工作條件、尋求心理輔導以及談論車間裡的其他問題。BSR一位瞭解內情的諮詢顧問說,蘋果公司並未正式參與到這個項目中,但是對項目的進展是知情的。
但是在溝通的過程中,富士康方面的要求不斷在變動。最開始,富士康提出公司原先已經有一條員工熱線了,所以不用建新的,先評估一下這條老的熱線如何。然後,富士康提出熱線「提供心理輔導」一項應被去掉。富士康要求所有的項目參與者都簽署一份協議,保證不對外透露他們在工廠裡面看到的情況,後來又不斷地修改這份協議。
最後,各方面的意見終於達成一致,項目定於2008年1月正式啟動。但就在啟動的前一天,富士康又提出要修改調查問卷收集的方式。管理層把所有人召集到了一起,開始逐項宣布公司方面的要求,直到大家都明白:這個項目是根本做不下去了。BSR在一份2008年公開的項目總結中披露了這些細節,但當時並沒有點出富士康的名字。
在項目終止一年之後,一名弄丟了iPhone樣機的富士康員工從一公寓樓頂墜落死亡,是失足跌落還是自殺行為尚不清楚。在此後的兩年中,富士康共發生了十八起自殺性墜樓或其他方式的自殺行為。2010年,在時隔新熱線項目擱淺兩年後,富士康創立了一條專門針對員工心理健康的熱線,並且開始為員工提供免費的心理輔導。
「我們本可以救下那些命的,而且我們也督促了蘋果去給富士康施壓,但他們就是不肯,」一名BSR的諮詢顧問說。「其他的公司像惠普、英特爾、耐克等等都會力促他們的供應商(去改善員工的工作、生活環境)。但是蘋果總想和它的供貨商保持點距離,尤其富士康是他們最重要的貨源,所以蘋果根本不願意去施加什麼壓力。」
在一份書面聲明中,BSR的總裁阿隆•克拉默稱這些說法是諮詢顧問的個人觀點,並不代表公司立場。「我個人以及在BSR的同事都認為蘋果在確保其供應鏈上勞工的權益方面做出了不懈努力,使之符合相關的法律法規、公司準則和消費者的期望。」克拉默補充道,要求蘋果對富士康施壓與熱線項目的初衷不符,因為項目的發起者希冀看到供應商能夠自覺地實施這些項目,而非礙於某種外力。並且,項目當初未能進行下去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
在連續性的自殺事件發生後,富士康發表了一份聲明,稱公司已經快速、全面地處理了相關問題,並且「記錄顯示,我們採取的措施是行之有效的。」
偷工減料
每個月,來自世界各地的公司都會長途跋涉到加州的庫比蒂諾(蘋果公司總部所在地),或者邀請蘋果的高層們去參觀他們在外國的工廠,追求的是同一個目標:從蘋果獲得一份合同。
當有了蘋果對哪一家公司的產品或服務感興趣的消息時,那裡總會爆發一系列小型的慶祝活動:人們舉杯暢飲威士忌,然後在卡拉OK高歌。
然後,蘋果公司的需求開始滾滾而來。蘋果通常要求供應商列出每個零件的成本是多少,需要多少工人,以及他們工資的金額。蘋果希望知道每一個財務細節。
然後,蘋果計算出它需要為每個最終用於iPhone、iPad或者其他產品的零件付多少錢。多數供應商只能獲得很小的利潤。據供應商的主管說,實際上利潤小到對於很多公司來說為蘋果代工是接近虧損的。作為對策,供應商經常試圖偷工減料,或者用便宜的替代品代替昂貴的化學製品,或者—據代工廠的人講—要迫使工人們做得更快、工作得時間更長。
「能從和蘋果的生意中賺到錢的唯一方式,就是想出如何能讓生產更有效率,或者更省成本,」一家參與iPad生產的公司主管說,「然後第二年他們會來續約,但是要求將出廠價降低百分之十。」
2010年1月,蘋果的供應商之一勝華科技(Wintek)經歷了一場工人罷工—罷工者們推翻了一部汽車並砸壞了電腦。罷工的導火索是一系列問題,包括在工人之間流傳的有工人中毒的消息。維權人士和報紙的調查最終發現137名員工受到一種叫正己烷的化學製品的傷害。正己烷可以導致神經損傷和麻痺。
工人們說他們被要求用正己烷替代酒精清潔iPhone的觸屏,因為正己烷的揮發比酒精幾乎快三倍。揮發更快意味著工人可以在每分鐘清潔更多的屏幕。
直到2011年二月,也就是罷工爆發一年多以後,蘋果公司才對勝華科技的事件作出評論。在公司的供應商責任報告中,蘋果說「已經要求勝華科技停止使用正己烷」,並稱「蘋果已經確認所有受到影響的工人都受到了效果良好的治療。我們會繼續關注他們的醫療報告直到徹底痊癒為止。」在那份報告中,蘋果還表示已經要求勝華科技修理通風系統。
同在二月份,一位《紐約時報》的記者採訪了多位受到毒害的勝華科技工人,他們說從來沒有任何蘋果公司或者替蘋果公司代理此事的人聯繫過他們。與此同時,勝華科技要求他們拿著現金賠償離職,就此免除代工廠的一切責任。在《紐約時報》的採訪後,勝華科技保證向受傷工人提供更多賠償,而蘋果也派出一位代表與工人們聯繫。
六個月後,報導電子消費品貿易的刊物稱蘋果大幅削減了付給勝華科技的價格。
「你可以制定所有你想要的行為準則,但如果你不給供應商足夠的利潤去善待工人,這些準則都是沒有意義的,」一位熟悉供應商責任審核項目的蘋果前高管說,「如果你壓榨利潤,你就是在強迫他們削減安全方面的投入。」
勝華科技依然是蘋果最重要的供應商之一。它在一份聲明中拒絕發表任何評論,僅表示在正己烷事件以後,公司已經採取了「充分的措施」來解決這個問題,並稱公司「致力於確保員工福利和營造一個安全健康的工作環境。」
蘋果公司的同行在員工待遇問題上採取的是另一種姿態。多個供應商的主管在採訪中表示,惠普等公司能積極投入到供應商的「綜合能力建設」中,即在供應商承諾改善工人福利時,這些公司會給代工廠略多的利潤空間和其他津貼來抵消增加的成本。
惠普公司的佐伊•麥克馬洪說,「我們的供應商對我們非常坦率。如果他們認為達到我們的期望有困難,他們會讓我們知道。他們的反饋會影響我們的決定。」麥克馬洪在惠普負責公司供應鏈社會和環境責任項目。
車間爆炸
在iPad車間爆炸當天的下午,賴小東像往常一樣給他的女朋友打了電話。他們本希望在那天晚上見面,但賴小東告訴他女朋友,經理讓他必須加班。
賴小東在富士康升得很快。在進入工廠幾個月之後,小東就開始掌管負責維護iPad後蓋拋光機器的小組。打磨區域非常嘈雜而且瀰漫著鋁粉。工人們戴著面罩和耳塞,但不管他們洗多少次澡,你都可以從他們頭髮中和眼角殘留的亮晶晶的鋁粉辨別出他們是這裡的工人。
僅僅在爆炸的兩週前,一家權益組織曾發布一份報告警告成都廠區的工作環境很危險,包括具有可燃性的鋁粉的問題。這個叫「大學師生監察無良企業行動」(SACOM)的組織用攝像機拍到了覆蓋著一身鋁屑的工人。據該組織的報告稱,「成都廠區的職業健康和安全問題值得擔憂。工人們還強調了空氣流通不暢和人身保護設備不足的問題。」
SACOM的報告被送到了蘋果公司。「沒有任何答覆,」SACOM的陳詩韻說,「幾個月之後我去了蘋果公司的加州總部,並且去了蘋果公司的大堂,但是沒有人想見我。我也沒有收到過蘋果任何人的任何答覆。」
爆炸發生的那天早上,賴小東騎著他的自行車去上班。iPad在幾個星期之前剛剛上市,工人們被告知每天有成千上萬的後蓋需要拋光。他們說,整個工廠都要忙瘋了。成排的機器高速打磨著後蓋,戴著面具的工人們按著按鈕。每一個工位上方都盤旋著一個巨大的空氣導管,但這並不足以導出三條不間斷運行的生產線噴出的鋁粉。粉末到處都是。
粉塵是公認的安全隱患。在2003年,一起發生在印第安納州的鋁粉爆炸毀壞了一座工廠並導致一名工人殞命。在2008年,一家美國糖廠內的農業粉塵爆炸致使14人遇難。金屬粉塵尤其危險,因為它的溫度可以高到燒穿皮肉。
爆炸剛發生時,賴小東的第二個八小時輪班剛過了兩個鐘頭。廠房開始顫抖,彷彿地震波就在腳下。據工人們回憶,爆炸聲此起彼伏。
有人開始大聲尖叫。
有人用手機拍下了那一刻:當賴小東的工友們衝到廠房外時,濃煙正從廠房表面的一個大洞滾滾冒出,和綿綿的小雨交織在一起。兩人當場身亡。而最終的傷亡數字是:四人遇難,十八人受傷。
在醫院,賴小東的女友看到他的皮膚幾乎全部燒光了。「我是從他的腿才認出他的,要不然我都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她說。
最後他的家人也到了。「他的皮膚都被燒焦了,還有水泡,」他的弟弟說,「我媽第一眼剛看到他就馬上跑到房間外了。我也哭了。沒有人受得了那個場景。」小東無法講話,醫生給他插呼吸管的時候,他甚至都張不開他的嘴,整張臉被大火燒得血肉模糊。當小東的母親回來時,她嘗試著避免碰到兒子,以免增加小東的疼痛。
「如果我當時知道(小東後來會去世),」這位母親說,「我會抓住他的手臂,我會在他死之前摸摸他。」
「他非常堅強,」她說,「他又堅持了兩天。」
賴小東的父母希望把他的遺體帶回村子。但一個富士康的經理說,如果想得到賠償,他們必須先同意火化,因為中國法律要求遺體需要在火化後才能被運往異地。賴小東的父親擋住病房的門,拒絕了這個提議,直到一個保安威脅把他帶走。幾天後,一隊富士康工人開車到賴小東的家鄉送交了一盒骨灰。富士康隨後向賴小東的家人轉了約90萬人民幣。(富士康在一份聲明中說他們並沒有威脅不給賠償。)
蘋果和富士康在爆炸後都對事故展開了調查。一個蘋果發言人表示蘋果公司「對發生在富士康成都廠區的悲劇深表悲痛,我們的心與遇難者和他們的家人在一起。我們正與富士康緊密合作以瞭解這起可怕事故發生的原因。」 富士康在一份聲明中說,成都廠區在爆炸發生前遵守了全部有關法律法規,並稱「在確保所有遇難員工家屬得到他們所要求的支持以後,我們還確保了所有受傷的員工獲得最高質量的醫療護理」。在爆炸以後,富士康立即中止了所有拋光車間的生產,並在隨後改善了通風設備和與粉塵處理有關的習慣做法。新的技術也被提供到位以進一步提升工人的安全。然而,不管是蘋果還是富士康,都尚未公布與事故調查有關的文件。
在最新的供應商責任報告中,蘋果公司表示在這起爆炸以後蘋果找到了「第一流的生產安全專家」並組成了事故調查組。調查組為預防將來類似事故提出了建議。
然而,在十二月,也就是造成賴小東身亡的爆炸發生七個月以後,另一家位於上海的iPad工廠又發生了爆炸。根據權益組織和蘋果最新的供應商責任報告,鋁粉還是罪魁禍首。這一次,59名工人受傷,其中23人需要住院治療。
「在一起爆炸發生後沒有意識到每一個工廠都應該受到檢查,這是嚴重的疏忽,」目前在麻省理工學院擔任教授的職業安全專家尼克•阿什福德說,「如果是因為處理鋁粉非常困難,我可以理解。但你知道粉塵有多麼容易控制嗎?這個辦法就叫做通風。我們在一個世紀前就解決這個問題了。」
在最新的供應商責任報告中,蘋果表示儘管兩起爆炸都與可燃鋁粉有關,但爆炸的原因不盡相同。然而蘋果拒絕提供更多細節。報告補充說,截至目前蘋果已經審查了所有拋光鋁製品的供應商並採取了更強有力的預防措施,包括特定的通風設備要求,強制執行的導管檢查,以及確保有可用的滅火器。報告說,除了一家供應商之外其他所有的工廠都採取了應對措施,而那一家將一直處於關閉停產狀態,直到措施到位後才能恢復生產。
然而,對賴小東的家人來說,疑問依然存在。「我們不太清楚他是因為什麼死的,」賴小東的母親站在她在自己家附近修的墳邊說,「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蘋果公司的「彩票」
每年,當關於蘋果新產品的傳聞開始浮出水面時,報導貿易的刊物和網站都會去猜測哪些供應商有可能中這個「蘋果彩票」。從蘋果獲得一個訂單可以讓一家公司的價值增加數百萬美元。但很少有企業去炫耀他們接到了什麼工作:這些供應商的高管說,蘋果通常要求他們簽協議保證不會泄露任何信息,包括合作關係。
這種透明度的缺乏使蘋果可以輕易為自己的計畫保密。但權益組織和蘋果公司前高管認為,這同時也成為了改善其工作條件的障礙。
本月早些時候,在權益組織和包括《紐約時報》在內的新聞媒體的多番請求後,蘋果公司公布了156個供應商的名字。在公布這份名單的報告中,蘋果稱這些公司「佔我們付給全部產品供應商總金額的97%還多」。
儘管如此,蘋果公司並未公布其間接供應商的名單。這些間接供應商並不直接和蘋果有合約關係,而是向其直接供應商供貨的幾百家上游公司。這幾百家中,許多也受蘋果公司的審核。此外,在公開的供應商名單中,蘋果沒有透露任何有關其工廠地點的信息。不僅如此,權益組織表示,他們曾試圖檢查蘋果供應商的運營情況,但卻被告知其將無法踏入大門一步,而這一禁令直接來自於蘋果公司。
一位曾就職於蘋果供應商責任部門的主管表示,「我們對這個問題進行過多次討論。全公司上下對都我們的行為準則都做出了真誠的承諾。但是如果再往前走一步、進行一些實質性的變動會與我們的商業機密和發展目標相衝突,所以我們只能止步於此。商業機密至上的企業文化影響著公司內外的一切事務。」
原則上,蘋果公司的僱員不允許同絕大多數外部組織合作,例如非政府組織等等。「如果沒有得到准許,我們部門的員工不可以與非政府組織溝通,」另一位掌握來自蘋果供應商責任部門第一手信息的蘋果前管理人員如是說。「即使大家是在同一場會議上碰見了,也不能深入交談。這項規定確實很令人沮喪,我們本來可以從別人那裡學到很多東西。」
其他技術公司則沒有採用這種做法。英特爾公司企業社會責任經理加里•涅克爾克表示,「我與任何有正當理由和我展開交流的人進行溝通。我們公司的外部合作非常豐富。這個世界很複雜,如果不與外界溝通,我們將會錯過許多重要信息。」
鑒於蘋果公司在全球製造業領域擁有卓越聲譽和領先地位,如果其對目前的政策做出重大改變,將會為主流商業模式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每個公司都想成為蘋果,」來自尹納夫(Enough)公司的薩沙•列茨涅夫一語中的。尹納夫是一個致力於幫助公司運營者從遭受種族滅絕和環境退化的國家中抽身而退的組織。「如果蘋果公司承諾推出一款不會引發任何衝突的iPhone,這將會徹底改變目前所謂的‘技術’。」
然而,據許多蘋果前任和現任的管理人員所言,無論怎麼說,真正能夠促成蘋果政策轉變的外部壓力寥寥無幾。「蘋果」是全球最出色的品牌之一,根據《紐約時報》進行的一項全國性調查,56%的受調查者認為蘋果公司完美無缺;14%的人認為蘋果公司最大的缺點是它的產品過於昂貴;只有2%的回應者提到了海外勞動力問題。
哈佛學者懷特女士表示:「蘋果公司目前沒有足夠的壓力來做出太多改變。股東們並沒有提出意見,股票價格也風平浪靜。更何況,政府也沒有表示將對其提出制裁。」權益組織認為,除非消費者表達出對改善海外工廠環境的需求——正如他們當年對耐克公司和蓋普(GAP)公司提出類似要求並改變了供應商的處境一樣。而決策者也必須有所作為,否則蘋果公司實在缺乏政策改革的動力。一部分蘋果內部員工也同意這一看法。
「你有兩種選擇,要麼在舒適安全的工作環境下進行生產製造,要麼就每年都推陳出新,提供質量更好、功能更強大、速度更快並且價格更便宜的產品,後者就需要一個在美國人眼裡非常艱苦的生產環境,」一位蘋果公司現執行管理人員如是評論。
「就眼前來說,消費者更關心的是一臺新的iPhone,遠非中國工人的工作境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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