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派「失去的天堂」(圖)

民主人士:大學系秘書專政

五○年,桂籍民主人士發牢騷:要他們說話表態時找他們,用過算數,只要他們「裝面子」,有些民主人士未分配工作,情緒很壞。他們說「統戰部是思想檢查所」。(一九五○年八月二日)

成都華西大學教授陳欽材:「國民黨腐敗,共產黨野蠻,乾脆把中國租給美國三十年就搞好了。」(一九五二年十月十六日)注意,比劉曉波「三百年殖民論」早四十多年哩。

大學黨委書記「直轄」系秘書,另成「行政系統」,乃五十年代大學之特色。上海交大一系秘書神氣活現向系主任程孝剛(非黨員)佈置工作,程主任反問:「究竟你是我的秘書,還是我是你的秘書?」人事調動等大事,系主任不知道,由系秘書縱覽大權,成了系秘書專政。開會時,系主任做司儀,系秘書做報告。

復旦歷史系教授譚其驤:「開會只是把大家當猴子耍一下,有意見提了也沒用。現在教師們已分成幾派,一種是點頭派(隨聲應和),一種是八股派(歌功頌德)。這叫甚麼民主?這是強姦民意。」

教授們認為黨員幹部有驕傲自滿情緒,好大喜功,對老教授有施恩觀點,以搞思想改造運動的方式來搞教學改革。許多教授在會上憤慨地責問:究竟把我們當作甚麼?是當「俘虜」「傀儡」還是「招牌」?他們要求確定自己身份。(一九五四年十月十六日)。

知識份子首先要為常識戰鬥,復旦大學校長陳望道(首批中共黨員、《共產黨宣言》譯者):

李希凡、藍翎一個是二十三歲,一個是二十六歲,說他們是新生力量,但是在復旦大學偷東西的查出來的都是二十一、二歲的青年,因此不能說:凡是青年都是新生力量。(一九五五年一月三十日)


1951年10月國慶集會上的青年幹部(老照片)

工商界:生活方式也保不住

五九年六月,吉林工商聯二屆大會,有人說:「階級是共產黨製造出來的,資產階級帽子是共產黨給戴的。」這種論調很有市場。(一九五九年六月十六日)

廣州工商聯副主委曹冠榮在大字報上「交心」:我以一個大資產階級身份,之所以能夠擁護共產黨、走社會主義道路,一方面固然是看到社會主義的優越性,更重要的一面是以為合營後交出生產資料,唯利是圖雖走不通,但以為資產階級生活方式還可以保持,這是我最後一道防線,人民公社一來,將我最後防線也攻破了,的確有些彷徨。我過去出入是私家汽車,住的是花園洋房,私家汽車早已放棄不坐,但住的還是花園洋房。近來街坊幹部同志要我騰出一部分房子來做人民公社的托兒所。現在我是車子越坐越大(指公共汽車),房子越住越小的感覺。名利二字向來淡薄,只要能保持優越生活,以過晚年,余願已足,別無他求。人民公社來勢既勐又速,好比風雨驟至,不可終日,我覺得解放以後,這一關最難過。(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知識份子:不許喊蔣介石萬歲

(江蘇)邳縣有二百多小學教師無選舉權......六合縣一區委書記不准小學教員進區政府大門,找文教助理要在門外等候。有些地方談到知識份子先問成份,如是地主富農成份,等於罪加一等。有些縣委書記組織部公開佈置「在教師中不建黨」。......有些縣小學教師成千,只有個別黨員或無黨員。......阜寧有些地方把國民黨時期畢業的教師一律降薪至百分之八十。徐州、豐城有些在南方的教師幾年不得回家,沒有路費,有的說:「倒不如到政府當炊事員。」(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上海川沙縣府分來一位基督徒大學生,飯前劃十字,貶為炊事員,只得「自動離職」。

對秀才、進士等舊知識份子,好些人把他們當廢物,情況也掌握不多,安排得也少。(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旅日歸僑楊治平(天津冶金工業局工程師)「公然要求‘回日本’」:

將來要一年不如一年,菜也要進口,空氣也要計畫供應。在中國簡直活不成了,甚麼都定量,憋扭死了。(一九六○年九月十四日)

五七年七月中旬,反右開展一個多月,天津某醫院一右派在會上公開說:百家爭鳴,許你們喊毛主席萬歲,為甚麼不許我們喊蔣介石萬歲?(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三日)

這是今天大陸士林都沒人敢運用的「其道還身」,大家都知道「百家爭鳴」只是作秀走場,還是一家獨鳴。受五四熏陶的五七士林,還是有幾根硬骨頭。「五七水準」,至今仍存高度。

學生:不滿勞動、改造思想

北大中文系三年級學生顧建國(團員):

幾年來,個人奮鬥,苦苦追求的理想幻滅了。原來把一切希望寄託在未來,想生活得優裕一些,能出人頭地,享受社會的特權,但現在一切都完蛋了。......現在最臭的是知識份子,不如乾脆退學,進工廠當工人去,現在工人最吃香。(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北大地球物理系學生丁一匯(團支委):

搞學習冷冷清清是資本主義,搞政治轟轟烈烈是社會主義,一看同學夾著書去圖書館,心裏就發慌。北京輕工業學院化工機械系一年級二班雷炳琪(團支書):工作是大我,學習是小我,凡事都應該從大我出發,學習拉下一些沒關係。

北師大數學系三年級團支書張國明:

高等學校是知識份子成堆的地方,興無滅資是一切工作的根本,學生應以改造思想、提高覺悟為主要任務,學習好壞是次要的,思想不改造好,學習好壞有甚麼用?

不少大學團幹部認為:「工作是革命,學習不是革命」、「工作是集體主義,學習是個人主義」、「工作光榮,學習不光榮」。」(一九五九年六月十六日)

人大女生右派林希翎實為左派。五九年九月十八日她給毛澤東、劉少奇寫了七千字長信,已被踢入「人類狗屎堆」的女右派,發表如下高見:

有些右派份子的帽子是摘不得的,例如章乃器、章伯鈞、羅隆基、黃紹竑等混蛋......一九五七年黨的整風運動中,假如沒有這批傢伙興風作浪,也不至於為了打擊這一小撮牛鬼蛇神而不可避免地傷害了許多好人,使黨付出了史無前例的極大代價。(一九五九年九月二十五日)

哈爾濱鐵路中學搞了至少兩月的相互揭發、專題辯論,責令被批判學生檢討。一百三十六名班會上檢查,二十一人檢查兩次,九人檢查三次、一人檢查七次還未過關。一百一十五人因檢查不好被停課。(一九六三年三月十五日)

湖南北京頻頻出現反動標語

以下學生言論均被判劃「對黨的教育方針的各種謬論」。

勞動鍛練能改造思想,但立場觀點不能代替業務知識。挑泥巴挑不出文藝理論;煉鐵煉不出來紅樓夢;種茄子辣椒也產生不了莎士比亞。

半工半讀是否能改造思想也可懷疑,丁玲在延安搞了「三同」卻成了右派,學校辦工廠除了肩膀壓一下,勞動態度好一些,得不到甚麼。

理工科可以搞半工半讀,但你讓學文藝的去掄大錘,簡直是浪費人才。

清華大學土木系某生說:供給制是不合理的,是弱者剝削強者,貢獻小的剝削貢獻大的,落後剝削先進,多數剝削少數,後代剝削前代。

清華大學無線電系學生說:「人之初,性本私、性本懶、性本享受,要作到忘我勞動,大公無私是不可能的」。

到了共產主義社會,生命是最寶貴的,根本不值得為了幾件儀器而冒生命危險。(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五七年七月上旬,長沙、常德、邵陽、彬縣等地中學經常出現「反標」:

打倒毛澤東!打倒共產黨!國民黨萬歲!打倒專制魔王!血債要用血還!

湘潭一中班幹部王世剛與另一團支委提出「反動政治口號」:

收回烏蘇里江、符拉迪沃斯托克!蘇聯人滾出中國去!(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三日)

五八年九月十二日《內部參考》:

三天多時間裏,北京市發現喊反動口號的寫反動標語的案件六起......「中國解放臺灣是侵略行為」、「共產黨解放不了臺灣」等。七日下午,海淀農業機械廠工人董清波(反革命分家屬)在游。行隊伍中喊:「反對美帝從臺灣撤出!」

文藝界:上影演員資產階級思想嚴重

韓非說就憑我一副漂亮面孔,清晰流利的口齒和輕鬆愉快的表演,就可以吸引觀眾。韓非最崇拜卓別林。劉瓊最崇拜賈萊柏,平時一舉一動連抽香菸的姿勢也要學他。

趙丹(黨員)紅專規劃中提出表演要趕上印度電影「流浪者」中的主角。

張瑞芳(黨員)演《鳳凰之歌》時在農村體驗生活四十多天,大部分時間蹲在家裡打撲克、講故事、玩,最多學習農村婦女的動作,看看她們穿的衣服,並不是真正想和她們打成一片。

馮某(黨員)說:演工農兵不一定要瞭解工農兵,上官雲珠政治上落後,又沒有參加過海南島人民抗日鬥爭,但在《南島風雲》中扮演護士卻很成功。(按:馮五○年自港返滬回,主演《羊城暗哨》、《桃花扇》、《鐵道游擊隊》、《南征北戰》等,六九年文革中被打死)

有人對總理批評《鳳凰之歌》是個人主義的影片,思想也不通。曾導演《女籃五號》的謝晉說,他是把《鳳凰之歌》作為自己學習的道路的,現在這部影片受到批評,使他感到走投無路。(一九五八年六月六日)

反右實況與右派言論

五七年七月十二日,重慶市委常委會討論反右運動普遍的「頂牛」局面:

不少單位因為雙方「卡」住了,群眾情緒急躁,接連發生毆打、侮辱鬥爭對象的事件。有些問題因被鬥爭對象拒絕到會、耍賴、狡辯,會都很難開下去。「頂牛」原因:一、少數黨員,左派孤軍作戰,壓不下右派氣焰。二、論據不足,駁不倒對方。三、沒有分化右派,掌握不到核心材料,打不中要害,右派首要份子有恃無恐。(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五日)

武漢頭號大右派馬哲民(中南財經學院院長)「右論」:(土改中)地主被農民鬥爭得實在太可憐了。黨在肅反中把發牢騷的人認為是反黨,反黨就是反革命,這是一種殺人的邏輯。

(抗美援朝)美國武器好,中國是拿人去拼,不知要死多少人。(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五日)

頭號右派章伯鈞與老婆的私房話都進了《內參》,可見身邊埋了人:

他(章)背後卻對人說:「我交心時不像費孝通那麼書獃子氣,寫了多少條,要向紅與專邁進。我重要的就寫了一條‘永不翻案’,所謂‘永不翻案’就是要準備大翻案。那就要看局勢的轉變了。」......他回到家以後,對他的老婆李健生說:「我又在小組會上畫龍點睛了一番!」「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說錯一句話也遭到批評,實在難辦。」(一九五九年三月十四日)

山東《大眾日報》總編劉建,一九三九年入黨(地主出身),十級高幹,五七年十月二十八日因劃極右自殺(三十九歲)。其右派言論:報紙少登省領導指示、不登社論與工作經驗、副刊要干預生活、取消記者站(記者應以個人名義採訪)。就這麼幾句話,上綱至「擺脫黨委領導、對抗黨委批評、攻擊黨委」。劉自殺後,省委定性:「畏罪而死,也有自愧成分」,要求大字報聲討其反黨反社會主義罪行,在幹部會議和省黨代會上公布其罪行。(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十六日)

五七年七月八日中午,上海外國語學院一年級女生陸立時(二十一歲),剪喉自殺。她響應號召「鳴放」,上午班會批鬥,下午還要接著交代。(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三日)

反右後,《內參》很注重人物的政治分野,人名後常加括弧註明:右派、黨員、團員、反革命家屬等。還有今人不太看得懂的「中中」、「中左」......那是紅朝的「九品中正制」,由中正(書記)將屬員劃分左中右三等,每一等級再分左中右三檔,共九等。一旦劃歸右類,甭想翻身了,得為祖上「罪惡」承受「無產階級義憤」。

大躍進:外國領事預言必然失敗

(五八年)十月十九日,山西省平遙縣辦的平遙綜合大學,是由原平遙一中、動力機械廠、城關一小學、二小學的幼稚園組成,是一所擁有將近三千人的大學校。......從這個學校的組織和性質來看,足以說明它的共產主義因素大大增長了。(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三日)

據上海市委「內部參考資料」,印尼總領事查禮說:「上海人民現在買不到食物,菜肉一切都成大問題,這種現象令人難解。」「歸根結底,這是進行人民公社」。南斯拉夫大使館三秘加斯貝利:「中國的公社是奇形怪狀的共產主義,這種共產主義將會把人變成麻木不仁,只知服從,缺乏創造性頭腦的人,其後果必將失敗無疑。」(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六日)

北外英文系二年級學生:

我也有一肚子氣,是一肚子怨氣,黨主要抓了工業,不抓農業,糧食不夠吃,都快餓死了。

另幾位學生說:生產計畫天天向上,生活計畫天天向下,真是一日不如一日。

(中國走的是)又土又苦的社會主義。(一九六○年九月二十一日)

社會百態:管天管地管空氣

江蘇鹽城有一不願回國的日本教師,鄉幹部上縣城開會,爭相去看。一開始,日本教師倒茶招待,因經常湧來,便放下門帘。一次,鄉幹部揭開門帘衝進去,吐痰到人家身上。(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人民代表大會開過,就算了事。有的反映:很多人民代表選舉時很緊張,怕選不上,選上後很空,無事可做。(一九五五年一月三十日)

河南教育廳反映:因要求「厚今薄古」,一些學校刪去課本裡所有古典文學,連「五四」以來的作品也刪了,甚至包括毛的《紀念白求恩》。浙江樂清縣某速師班掀起禁看古典小說運動,封存四大名著及《儒林外史》。吉林一些圖書館也鎖扣四大名著與古代小說,防止讀者受到「壞影響」。(一九五九年二月四日)

一九六二年「階級鬥爭天天講」,《內參》的階級鬥爭氣息更濃,階級警惕性深入民間切口與菜名,時諺飄云:

「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

最近發現在理髮業中流傳著封建行會遺留下來的一些行話,如管顧客叫「老交」、管幹部叫「豆本兒」、管姑娘叫「夾」、管已婚女同志叫「底頭冠」等等。這些行話的流傳既給社會主義服務業帶來了許多不好的影響,又滋長了欺騙顧客、耍笑顧客的惡劣風氣和行幫觀念。

還認為「蟠桃壽雞」、「羅漢錢」、「貴妃雞翅」、「宮保肉丁」、「太史田雞」、「怪味雞」、「魚咬羊」、「將軍過橋」、「一品海參」等菜名,帶有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色彩。(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四日)
結語:找回失去的天堂?

《內參》最大特色就是濃烈的意識形態氣息,一則標題就立場鏗鏘:「帝、資領館人員和外僑借市場供應緊張,詆毀我人民公社運動」、「上海巿天主教神甫對東風壓倒西風問題的反動言論」「雲陽中學、雲陽師範部分教師資產階級教育思想嚴重」(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六日)但下面的內容(即論據)與上面的標題(觀點)脫節,無法支撐政治大帽子。希姆萊名言:「宣傳的成功有賴於暴力的配合」。只有不讓「異教徒」發聲,獨佔話筒,使人們失去比較的基礎,「宣傳」才有可能成功。

生活貧困、社會恐怖的「五十年代新村」,誰願意返居?毛派會願意麼?本人原不明白:五十年代怎會成為他們「失去的天堂」?後來漸漸明白,原來在為中共政府尋找「合法性」。反右、大飢餓、文革太黑太醜,無法化裝,只剩下五十年代前期污點尚淡,還可梳妝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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