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多人心目中,山西人是最「摳門」的。一則笑話說,山西人用扇子的方法是把扇子固定起來,讓頭左右搖動,以保護扇子。這是我聽
過的最挖苦的「黑色幽默」了。風靡全國的電視劇《喬家大院》中塑造了一位代表山西人「摳門」的「天下第一摳」陸大可,由著名演員雷恪生先生扮演,活靈活現。
「摳門」說得好聽點是「節儉」,說得難聽點是「小氣」,對人缺乏大度。從這兩種意義上說,山西人「摳」不「摳」呢?
應該說,由於長期貧窮以及儒家文化的影響,中國人一向有節儉的傳統。這一點在山西人身上十分突出。與徽商的奢侈相比,晉商即使在創業成功後也是節儉的。明人謝肇在《五雜俎》中就說「新安奢而山右儉」,新安是徽商,山右是晉商。明人瀋思孝在《晉錄》中也說:「晉中古俗儉樸,有唐虞之風。百金之家,夏無布帽;千金之家,冬無長衣;萬金之家,食無兼味。」從這個意義上說,山西人是「摳門」的。那位陸大可就是典型。
山西人「小氣」嗎?起碼那些成功的晉商並不「小氣」。他們對員工、對客戶、對同行、對國家與社會,都顯示出了慷慨大度的大氣。晉商的財富不是「摳」出來的,是在為社會做出貢獻的同時創造出來的。像周扒皮那樣的「摳」是成就不了任何事業的,更別說晉商這樣的大事業。晉商的大氣是他們事業成功的精神力量。
晉商是如何對待員工的?我們來看一位晉商員工後人的回憶錄。燕師女士的父親燕喜曾經在喬家的大德通票號當學徒、工作過。他們的待遇如何呢?
先來看吃。晉商的掌櫃、夥計都由東家供給食宿。他們的伙食是:「每天中午有酒有肉。冬天午飯頓頓加黃酒,還加兩個火鍋,一個是豬肉火鍋,一個是羊肉火鍋,各取所好。主食多是麵食,花樣繁多,有剔尖、撥魚、撥面、涮面、拉麵、擀面、圪垛兒、撅圪塔、壓河撈、肉包子、扁食、燙麵餃子、羊肉餃子、肉火燒、脂油餅、油糕等等,十天半月不重樣。早飯晚飯一般是稀飯,冬天時早飯另有油茶、麵茶,配有各種餅子:太谷餅、孟封餅、爐食、薄脆、糖墩墩、肉墩墩、火燒、卷子、饃饃等。」說真的,這許多吃的連我這個生活在小康之家的山西人也沒吃過,甚至沒聽說過。
穿什麼呢?「衣著穿戴十分講究,屬當時一流風貌。夏天穿絲綢長衫短衫,麵料多用紡綢、串綢、春綢、寧綢、湖縐、線縐、石羅、夏布、玉水綢等;冬天常穿長袍、馬褂、坎肩、呢子大氅,麵料有貢絲緞、織綿緞、提花緞、坎緞、德國緞、鐵機緞、禮服呢、直貢呢、雙絲格、海胡絨、栽絨、平絨等」。
交通呢?無論探親還是公出,「走平川是轎車接送,走山路多是騾拖轎,有時也坐架窩子,民國以後也乘過火車,一應花銷全由櫃上支付,幾十年都如此。」
收入呢?燕女士父親的「勞金」第一年銀子二兩,第二年四兩,逐漸增加到第14年的100兩。還可以享受頂身股,三年分一次紅,從0.5厘起,過五年加一厘。民國十六年,燕女士的父親辭商歸裡時,身股2.5厘,共分得銀洋8000元。這些錢當時可在交城城內買宅院兩處,在城北坡底村一帶買良田二三十畝。
這樣對待員工的東家,你能說「摳門」嗎?這絕不是大德通票號一家的情況。如果其他商號、票號不這樣善待員工,能吸引並留住一流人才嗎?
晉商對客戶也不「摳門」,這就是誠信待客的傳統。《喬家大院》中喬致庸不允許把摻了假的麻油賣給客戶,在歷史上是確有其事的。還有一件事發生在喬家的大德通票號。大德通的存款以本省為主,放款主要在外省。1930年前後,閻錫山在山西發行晉幣,與中央銀行發行的新幣等值。閻錫山在蔣閻馮大戰中失敗後,晉幣貶值,在市場上25元晉幣才能兌換l元新幣。如果大德通用晉幣支付儲戶,可以借晉幣貶值發一筆財;如果用新幣支付儲戶就要吃大虧了。東家喬映霞堅持用新幣支付。他說,我們是大戶,即使破產了也衣食無憂,但那些小儲戶要是破產了就會家破人亡。這次晉幣貶值使大德通大傷元氣,但喬家並不後悔。你能說這樣的晉商「摳門」嗎?
晉商把同行商號稱為「相與」。他們主張善待「相與」,和氣生財,有許多「萬兩銀子一句話」的故事。隨便舉幾個。蒙古草原的商號大盛魁善待「相與」,300兩銀子以下的買賣,從不與賣家砍價。對自己的供給商從不以大欺客,當供給商有困難時還借墊銀兩,予以扶植。這使大盛魁可以「集二十二省之專貨」。還有一件事是喬家的。1936年,在包頭也算頗有名氣的雙發公字號經營不善,欠喬家復盛公商號5.6萬銀元,無力償還。雙發公東家楊老五的兒子到喬家給「映」字輩東家們磕了一個頭,就免了一半債務——2.8萬銀元,合現在可是150多萬元啊!包頭廣義絨毛店欠喬家復字號5萬銀元,以價值數千元的房產抵債了事。喬家的原則是,當商號停止時,先要把欠別人的款全部歸還,至於別人欠自己的,能收回多少算多少。這些行為也不是「摳門」可以解釋的。
許多晉商並沒有讀過多少四書五經,但他們都深受中國儒家文化的熏陶,把儒家思想作為自己做人和經商的指南。儒家文化的核心是集體主義。無論是什麼人,從事什麼職業,都應該關心天下事、國事,要關心百姓,為國分憂。商人關心社會公益事業,關心國事是中國的傳統。晉商在經商活動中體現了這種精神,他們對社會、對國家毫不「摳門」。我們在《常家的戲樓——災年的晉商》一文中介紹晉商如何救災、辦義學,奉獻於社會公益事業。這裡我們再介紹一下晉商為國家所做的事。
清政府在統一全國的過程中及歷朝大規模的軍事活動中,得到了國內商人在財政上的支持,晉商海內最富,實力最強,貢獻也最大。
康熙時,清政府平定准噶爾部首領的騷亂。一些晉商隨軍進行貿易。他們跟隨清軍深入蒙古草原各地,販運軍糧、軍馬等軍需物資,保證了清軍的後勤供給。其中最著名的是介休範氏,為清軍運送軍糧百餘萬石,以私財支援軍餉,為政府節約開支600餘萬兩白銀。以後,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
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清政府在伊犁屯田,山西鹽商捐輸白銀20萬兩。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清政府在金川用兵,太原等府州商人捐輸白銀110萬兩。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清政府在後藏用兵,山西鹽商捐輸白銀50萬兩。嘉慶五年(1800年),山西商人捐輸140—150萬兩白銀。咸豐初年,管理戶部事務的山西壽陽人祁雋藻上奏,從咸豐二年二月起到咸豐三年正月,山西商人共捐輸白銀l593000餘兩,佔全國捐輸的37%,為全國之首。同治三年(1864年),清政府在新疆用兵,山陝商人又籌集軍餉。清人徐繼 說,這次籌餉「晉省前後捐輸五六次,數逾千萬」。
清政府後期財政困難,晉商又向政府墊支、貸款,解決了燃眉之急。從同治五年(1866年)到光緒九年(1883年),左宗棠任陝甘總督時收復新疆,共向民間票號借款11653730兩白銀,其中晉商為8823730兩白銀,佔全部借款的75%以上。為此,左宗棠還為喬家和常家題寫了對聯,以表謝意。
晉商的這些捐輸和貸款有迫於政府壓力的原因,也有名聲(獲得虛職)或商業動機。但不可否認,也有為國解憂的信念。無論動機是什麼,這些錢有利於國家的統一和安定,是為民族所做的善事。
知道了這些,你還認為山西人「摳門」嗎?其實,看過《喬家大院》的人都知道,「天下第一摳」陸大可只是自己「摳」,但對喬致庸事業的支持並不「摳」。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生活上「摳」,事業上大氣。這才是山西人,才是晉商。
常家的戲樓
——晉商的慈善事業
在榆次車輞村北常後街東端北側,是有中國民居「第一祠堂」之稱的常家「北祠堂」。這個寬25米,進深160餘米,三門四進,上下兩院的祠堂中有一個相當精美的戲樓。這個戲樓始建於光緒三年(1877年),歷時三年才完工,耗銀三萬兩。一向以詩書傳家、勤儉持家為家風的常家,為什麼要在這時建一個戲樓呢?
光緒三年是中國災害史上極不平凡的一年。這一年,山西、陝西、河南、河北等北部省份遭受了三百年來最嚴重的一次旱災,顆粒無收。據當時駐在天津的萬國救濟委員會估計,因飢餓、疾病或暴力而死亡的人口在900-1300萬之間。其中,山西受災最嚴重,全省有三分之一人口死亡。
如此嚴重的自然災害不可能不影響晉商的商業,常家首當其衝。常家被稱為「外貿世家」,主業是對俄羅斯的茶葉出口。大量的茶葉要長途跋涉一萬多里從江南的武夷山一帶運到恰克圖。大災之年,人畜飢餓而亡,沒法組織起龐大的運輸隊伍,貿易量銳減。過去,每年向俄羅斯出口的茶葉為20萬擔左右,但這時僅有8000擔。貿易量僅為正常年份的4%。常家還要承擔違約的賠償,其打擊之大,可想而知。這時常家已是有近800口人的大家庭,維持這麼多人的生活也非易事。但這時,常家不僅捐出賑災銀3萬兩,而且還拿出了3萬兩銀子蓋這座戲樓。
這時常家蓋戲樓不是為了自己享受,而是作為救濟鄉里窮人的一種方法。同鄉的許多人平常還是過著小康日子的,因而在這樣的災年,難以放下面子去粥棚領取施舍。常家深知這一點,他們希望這些人有尊嚴地接受幫助,就想出了蓋戲樓的方法。那些挨餓的人可以有自尊地吃下用自己勞動換來的一餐一飯。常家規定,只要能搬一塊磚就可以管一天的飯。大災持續了三年,常家的戲臺也修了三年。常家蓋的這個戲樓沒有成本-收益核算,沒有往日經商的精明計算。從經濟的角度看,這個戲樓是不合算的。但它體現出的那顆仁愛之心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
當然,在這場大災中,獻出愛心的絕不僅是常家。另一個大戶喬家的掌門人喬致庸當時已年逾八旬,但他親自做出決定:第一,家中所有的人,無論男女老幼生活一律從簡,災年期間一律不許做新衣服,更不許吃山珍海味;第二,凡喬家堡的人,按人發給足以維持生活的糧食,直到災年過去;第三,在街上設鍋施粥,而且要求所熬的粥一定要達到「插上筷子不倒,解開布包不散」的標準。《喬家大院》中再現了這個情節,雖然有點藝術誇張,但基本事實是存在的。
參與這場救災的不僅是常、喬兩家,而是整個晉商群體。短短几個月內,晉商共捐銀12萬兩。蔚字五聯號的東家侯萌昌捐出1萬兩。元豐玖票號東家孫淑倫先捐銀1.6萬兩,後又捐米數千擔。喬致庸一人捐3.6萬兩,常家也捐了3萬兩。各商號、票號都有不同數額的錢糧捐助。
晉商票號還承擔了捐款的募集、匯兌與發放,協助政府進行救災工作。蔚豐厚掌櫃範凝晉受縣令之托辦理本縣救災事務。他主持捐賑局,號召本地士紳捐錢、捐物,並把食物分送給最困難的人家。他連續幾個月工作,很少休息。日升昌掌櫃張興邦也動員親友捐助。協同慶票號大掌櫃劉慶和平日就熱心公益事業,這時主動站出來號召鄉紳捐錢、捐谷。
晉商在各地分號的掌櫃也與家鄉同仁共同救災。蔚豐厚票號金陵分號掌櫃范家俊受兩江總督之托負責募捐之事。他四處遊說,在短期內就籌款10餘萬兩白銀。在四川分號任職的溫佩琛在四川財政困難時,先墊支10萬兩銀子匯往山西,以後又在四川士紳中籌募捐款達幾十萬兩白銀。這些都體現了晉商急公好義、關心百姓疾苦的精神。他們在救災中的所作所為,無愧於儒商的稱號。
如果說這次救災是晉商關心社會的集中體現,那麼,這次行為的基礎則是平日對百姓和公益事業的熱心。
還是先回到常家。道光十八年(1838年),常秉直八十大壽,兒子常德元要為父做壽。常秉直說:「值此飢年,糧價騰貴。與其宴客一日,曷若濟貧三冬。」於是,常德元捐米60石,救濟窮人。鄉人贈匾「德被桑梓」。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大旱時,十二世常惲和十四世常望春號召富人捐資購米,每日按量發給村民。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又旱災。十四世常望春和十五世常運元捐資購米。時任山西巡撫的趙爾巽在光緒二十九年奏請奉旨給常家「世德堂」和「世和堂」同贈「樂善好施」匾。常家還從事辦義學、公學、修水利等社會公益事業。常家從九世到十四世,僅用於公益、救災等事業的支出就達近百萬兩白銀。他們還以自己的力量維護社會安定。道光二十年(1840年),歸化兵亂,常家十三世常立訓出資招募兵勇,維護了社會治安,這樣的事情在常家也不止這一次。
同樣,喬家不僅熱衷於各種公益事業,而且他們的家風更體現了「仁者愛人」的精神。喬家在家內善待佣人,不僅保證佣人吃飽穿暖,還尊重佣人的人格。佣人偶有小過失,從不惡語相侵,更不打罵虐待。佣人的工資相當高,除吃住外,奶媽每年有80兩銀子,廚師有100兩,其他佣人五六十兩不等。逢年過節另有賞賜,並把面、肉、柴、煤按時送到佣人家中。對在家服務多年的老佣人都養老送終。喬家不以富而橫行鄉里,對每個人都平等相待。喬家的一個傳統是過年時給同鄉的貧窮者送面、送肉,讓他們過一個好年。喬家門口永遠拴著幾頭牛,誰都可以無償使用。如果喬家的狗咬了要飯的乞丐,從家裡的太太到佣人,都會出來賠不是。無論衣服有沒有咬破,都要給人家到高級裁縫舖買一件賠償。喬家在第一次擴建大院時,想買一家張姓的房子,張家無論如何也不賣。後來張家出了人命官司,急於用錢,找喬家幫忙,喬家仍按高價買下。第二次擴建大院時,要拆遷王家的廟和大樹,喬家另出高價又重在別的地方建了廟,種了樹,以求鄰里和睦。甚至在義和團起義時,喬家還救過七個義大利修女。
好人是有好報的。晉商大戶儘管富可敵國,但並沒有受到「仇富」的威脅。光緒年間,一股流竄的土匪想搶劫喬家,但在喬家找不到一個內應,在整個喬家堡村找不到一個耳目。面對喬家的高牆大院,只好知難而退。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喬家堡和鄰村張莊發生械鬥,喬映霞誤傷人致死,有一佣人挺身而出頂罪。喬家在義和團起義時救過義大利修女,義大利政府給了一面國旗,以資表彰。日本人入侵後,喬家把這面義大利國旗掛上,日本人看到是盟友的院子就未破壞。常家的老人去世時,經常有三鄉五里的人來送葬。直至解放後,這些大戶人家的長工或佣人幾乎沒人出來控訴受剝削的「血淚史」。喬家當年的夥計王俊今年90歲,他仍把自己看成是「喬家人」,提起喬家無限親熱。
站在常家的戲樓、喬家大院前,或者閱讀縣誌中有關晉商大戶行善事的記載,我常想:我們應該敬仰的是晉商的財富呢,還是晉商那種「仁者愛人」的精神?我們今天應該學習的是晉商的經商之道呢,還是晉商的做人之道?
其實財富是過眼煙雲的事,經營之道是技術層面的事,只有博愛的精神和做人之道才是永恆的。有了晉商的精神,才能做出晉商那樣的事業;像晉商那樣做人,才會有晉商的輝煌。
晉商的時代過去了,但他們的高尚品德永不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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