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馬共」和大馬華僑

馬來西亞的金馬倫高原,風景優美氣候宜人,常年的氣溫都保持在十幾,二十度,是個避暑的好去處。這裡曾經是樹高林茂人煙稀少的山區。說曾經,是因為現在的金馬倫,已經是頗有名氣的種植園區和旅遊勝地,連新加坡的強人李光耀,都在山上購置了一棟別墅,可見它的「盛名」不是徒有虛名。

金馬倫高原最早的居民是當地土著,二次大戰期間,很多在大馬其他城市居住的華僑,為了躲避戰火進入金馬倫山區,幾年下來,他們不但適應了山區的生活,還燒山闢地,依山建成了一片片的菜園。等到戰爭結束,這些人並沒有返回城市,而是在大山裡定居下來。他們一代代地在山區生活,今天金馬倫華僑的孩子們,算起來應該是山區第4-5代居民了。

儘管是在深山老林,但這裡的生活並沒有想像中的平靜。日本統治時期,金馬倫的女人們都要著男裝以躲避日軍士兵的騷擾。日本戰敗後,馬來亞脫離英聯邦,馬來人自己管理不好國家,政局一團亂,自己都照顧不好自己的情況下,對外來僑民就更是「關照不周」了。多年的「積怨」下來,趕上大陸文革,偉大領袖要輸出革命,馬來西亞共產黨就因此而成了氣候,實實在在地搞了幾年武裝鬥爭,金馬倫因此也變成了大馬的井岡山,大亂了十幾年。馬共在金馬倫,乃至整個大馬的革命鬥爭,除了北京的大力支持外,在當地主要是靠華僑的力量。沒有金馬倫華僑們的拚死相撐,「井岡山」的紅旗不可能數年不倒。

2010年的夏天,我再次踏上金馬倫的土地。在山上的「草莓酒店」住了一晚。酒店沒什麽特別,但周圍的環境實在優美,令人流連忘返。酒店門口有把木椅,我曾在上面坐了很久,面前是連綿的群山,蒼翠的森林,微風擾動樹葉,帶來清爽。望著身邊來往的遊客,你很難想像如此優美的地方會是殺戮的戰場。

談到馬來西亞,不能不提金馬倫;說到金馬倫,不能不聯想到那裡的華人,因此也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那些「鬧馬共」的年代,那個時候的金馬倫可是「熱鬧」得很。文革爆發後,馬來亞共產黨游擊隊得到中共的支持,開始從泰國邊境向大馬發展武裝鬥爭。在城市,在平原地區,馬共的活動無法展開,其原因有二:第一,當地人支持革命的不多;第二,交通方便的地方,政府軍行動快,不利於馬共打游擊。正因為如此,離泰國邊境很近的金馬倫山區,便成了馬共最理想的活動場所。馬共最初把金馬倫山區當成他們的後援基地,游擊隊需要的糧食,都是由金馬倫的華僑為他們籌措。我先生曾看過一個屯放物資的山洞,這個山洞不是我們想像中的天然洞穴,而是華僑們為了隱藏籌集到的物資,在山崖上挖出來的大洞,洞口用草覆蓋。游擊隊需要時,就派人前來取貨。

馬來亞共產黨在文革前就已經存在,由於缺少外部支持,加上本身的那套理論「太深奧」,在大馬沒有什麽市場。大陸文革開始後,馬共被輸入了新鮮的血液,無論是組織形式,革命手段,宣傳口號,都和以往大有不同。金馬倫華人都記得陳平這個名字,在那個年代,陳平就是馬共的化身。人們私底下有個說法,都說陳平是毛澤東的兄弟。不知這樣的「謠言」是從哪裡流傳出來的,但當時的人們不會深究它的真實性,只要知道馬共領導人和北京關係密切就好了。這種說法,讓華人們覺得祖國是支持他們的,他們不是孤立作戰,背後的靠山硬得很。多年以後,我甚至有這樣的想法:也許這樣的謠傳,就是馬共為了造聲勢,自己發布出來的。

陳平當時並不是常駐大馬,但曾多次到訪金馬倫。馬共活動最厲害的時候,聲勢最大的時候,就是文革的68,69年。那個時候,馬共把整個金馬倫變成了大馬的井岡山,並從山區向平原和城市滲透。他們除了把整個華人族群變成了自己的勢力範圍,還成功地煽動了一些馬來人參加馬共,參與游擊戰爭。當時他們的口號很吸引人,馬共向支持者許諾的是一個美好的未來,一個沒有種族歧視的,清廉的,公平的政府,一個華人佔主導地位的生存環境。他們讓華人相信,通過馬共領導的武裝革命,用不了多久,這一目標就能實現。這些宣傳,對一直遭受馬來政府欺壓的廣大華人來說,無疑是有極大吸引力的。他們踴躍參加游擊隊,堅定地站在馬共一邊,不惜一切地為馬共和游擊隊提供支援。我先生的親戚朋友中,直接參與馬共活動,參加游擊隊的人很多,有好幾位還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在我的感覺中,馬共上金馬倫,和紅軍游擊隊上井岡山是一個路子,可惜,因為環境的不同(國內加上國際),結果也就不一樣,一個成功地奪取了政權,另一個在艱難困苦中熬了多年,最終下山投降。可見,「輸出革命」也是要看時空條件的。

不以成敗論英雄,這句話用在那些為了馬來華人的前途英勇鬥爭,甚至犧牲了生命的馬共游擊隊員身上,最適合不過了。這些游擊隊員未必是真正的馬來亞共產黨員,他們中的很多人,搞武裝鬥爭並非是因為相信共產主義,他們是為了大馬的華人能有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前途這一樸素的目的而參加游擊隊的。他們為了理想,為了同胞奉獻了一切,但現在的人,已經沒有幾個還能記得住他們。我聽過很多關於他們的故事,,下面的幾個很有代表性,拿出來說說,以此紀念緬懷那些曾經的英雄。

在我聽到的故事中,A君留給我的印象最深。第一次聽先生說起他,我就記住了這個名字。在我先生的眼中,他是個傳奇式的英雄。A君是我先生的好朋友,也是同學。馬共興起後,他參加了游擊隊,在多個地方組織華人和政府軍抗爭。他是個熱情的人,很有組織能力,在他的發動下,參與馬共的華人很多。A君說起話來很有鼓動性。在他的號召下,連我先生也參與了「革命行動」,和同學們一起,騎著摩托穿街走寨,往各家各戶的門縫裡塞傳單。A君是個名副其實的領袖人物,大馬政府通緝他多時,一直沒有抓住他,後來,據猜測是被華人內部的姦細出賣,在一個小村子裡,被政府軍一百多人包圍。雙方激烈駁火,政府軍攻了很久都沒能攻進去,更沒能抓住他,最後只能開炮,炸平了那個住宅。我和先生每次談起他,都會覺得惋惜。這樣一個人,如果能夠從革命鬥爭中倖存下來,一定會是個卓有成就的人,說不定活到現在,會成為大馬商場上的一個大亨。對他的死,我先生一直耿耿於懷:華人內部為什麽總有姦細?要不是「熟人」告密,政府軍如何準確得知他的下落?是啊,十指伸出來沒有一般齊的,中國人裡面歷來「漢奸」多,那些大馬有錢的華人,為了自己的家產,能不和政府合作嗎?

另一個給我帶來深刻印象的B君,是我先生家的一位親戚,很近的親戚。我記住他,是因為他那堅強的意志。因參加馬共活動被警察逮捕後,B君受盡酷刑。無論是鋼針插指,還是蠟燭插肋,都沒能讓他留下一句口供。最後,警察把他的夫人和孩子帶到他的身邊,企圖用親情來打動他,威脅他。面對親人,B君面無表情,就像不認識一樣。警察實在沒有辦法,只能判他個15年徒刑。後來因馬共投降,政府大赦政治犯,他在監獄裡只呆了8年。本來這個故事說到這兒就該結束了,但這個B君後來的情況在我看來更富有戲劇性,所以多說幾句。在服刑期間,B君認識了一位中醫囚犯,也許為了打發時日,也許為了出獄後的生活,B君在獄中學會了中醫,出獄後,在吉隆坡開了個中藥鋪,以此謀生,生活得還算不錯。雖然生計沒有問題,但B君的身體一直不好,舊傷經常發作,特別是陰雨天。講到這裡,不能不說說大馬警察的陰毒。按大馬的成文規定,不許警察拷打犯人,也許是這個條文執行得比較嚴格,警察們在逼供時很小心,盡量不在犯人身上留下拷打的痕跡。所以在B君身上,他們用一根蠟燭,把頭對準肋骨縫,然後用錘子用力砸蠟燭尾,直到把整根蠟燭砸成蠟餅。外觀上看,找不到傷痕,但內傷嚴重,一輩子都治不好。B君出獄後,天天煲藥,藥費花了一大把,傷是一點兒也沒好。

最後想說的是我們三哥,他的故事很有代表性。三哥自己有一大片菜園,每日都要辛勤工作才能維持生計。前幾次我回馬來西亞,都找不到適當的時間和他閒聊,這次我很努力地創造機會,終於聽到了他的故事。三哥當初參加馬共和政府的鬥爭,是因為不甘忍受不平等的待遇,希望通過「革命」的方式,在大馬產生一個廉潔的,有效率的政府,希望能有華人的一片天。在馬共的革命鬥爭中,三哥從頭至尾都是革命的堅定支持者,為游擊隊籌措提供了不少物資。他和陳平曾有著密切的聯繫,當年的他,是游擊隊在金馬倫的後勤負責人,馬共在山上能堅持數年,這裡面有三哥很大的功勞。儘管如此,三哥一直沒有加入馬共。如果說他沒參加游擊隊,是因為客觀原因,他是家裡主要勞動力,馬共鬧得最歡時,家裡正在蓋房子,四柱還未建好,實在脫不開身,那麽,他沒有成為馬共一分子,則完全是主觀原因。他對馬共的那些革命大道理實在琢磨不透。直到今天,馬共當年的那些理論他還是搞不清楚。可見,馬共和那些支持者之間,在思想上還是有很大距離的。三哥也曾被捕過,但警察沒有足夠的證據判他的刑,只能用限制活動的方式來監控他。那個時代,金馬倫山上沒有被抓過的華人不多,連沒有參與任何活動的老人和孩子,也都進過監獄。這是我聽過的最生動的一個故事。

馬共武裝革命鬧得最激烈的時候,為了打擊山上的游擊隊,馬來政府想出了一個「餿」主意,那就是把山上游擊隊成員的家屬,不分老幼都抓了起來,他們希望可以用這樣的手段來逼迫游擊隊投降,沒想到適得其反。他們不知道,中國人,特別是那些很好地保持了中華傳統的華僑們,是很講究孝道的。把他們的父母,兒女都牽扯進來的後果,超出了大家能夠承受的底線。結果,一夜之間,山上的游擊隊全體出動,在廣大的地域向政府軍,警察署發動全線進攻。他們是下來拚命的,沒有留任何後手,一味狠殺,搏命向前衝。這股力量銳不可當,轉眼的工夫,馬來人遭受重大損失,不得不和游擊隊坐下來談判。結果是,政府做出讓步,只要游擊隊退回山上,他們的家小不會受任何牽連,而且政府軍也不會踏入山區一步。這有點「劃江而治」的味道。從此,游擊隊和政府軍井水不犯河水,再也沒有重大衝突。當然,馬共的活動也從此走上下坡路,沒辦法擴大活動範圍了。

馬共的革命曾經轟轟烈烈,很多華僑為此流血犧牲,為此獻出青春。多少年過去了,沒有人再對這些人,事感興趣,甚至連研究革命歷史的人,也有意無意地冷落這些史實。大概是馬共投降的原因吧,這些「不光彩」,「見不得人」的過去,正在每個人的記憶中逐漸消失。

生活在馬來亞的華人,一輩一輩地為馬來西亞的經濟建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甚至可以說,沒有華人的辛勤努力,就沒有馬來西亞的今天。但這個國家對華人一直是「另眼相看」,即便是馬共投降20年後的今天,情況也沒有改善的跡象。甚至對那些生於斯,長於斯的華裔馬來西亞公民,政府也完全沒有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國民看待。這樣的歧視落在實處就是:華人的經營和生活,兒女的讀書,都和伊斯蘭教的國民待遇不同,一切都要自己承擔,得不到任何馬來國民能夠得到的同等的政府資助,除非你加入伊斯蘭教。我這次去大馬之前不久,金馬倫華人上了當地報紙的頭條,為了抗議政府接二連三的,沒有任何補償的征地行動,他們堵塞了上山的交通要路。事件動靜很大,連給我們開車的馬來出租司機都忍不住要聊上幾句。金馬倫的華人,大多數是以種植蔬菜,水果,花卉為生,土地是他們的生命,沒有地,他們根本無以為生。這些地,是他們的先輩開山造田造出來的,而且都已經向政府註冊,是繳納稅金後的合法財產。近來,政府為了改善山區交通,開闢道路,發展旅遊業,征了不少種植園的地,華人們並沒有因為是無償征地而為難政府,他們非常合作,沒有計較自己的損失。但政府不斷地要求征地,規模超出了業主們承受的限度,完全不考慮他們的生計。在這樣的情況下,華人業主只能組織起來,用自己的方式向政府表達意見。面對華人的示威,政府派出了全副武裝的軍隊,企圖彈壓,但華人毫不示弱,軍隊最終沒敢動手。我離開時,這件事仍吊在那裡,不知最終會如何,是不了了之,還是-----

馬來西亞政府前些年發布了個其它國家都沒有的商業規定:凡是華人經營的公司,要想拿到牌照,必須允許一個政府指定的馬來人空手入股,並享受30%的股份。讓我奇怪的是,這樣的歧視性政策居然能夠行得通。這大概就是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頭這句話的最好示範了。不過幾年下來,很多早年投資大馬的跨國華人企業都撤走了,看來,甘做傻瓜的商人也不是很多。不知這樣的政策還能執行幾年。當年「馬共」深受華人支持的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能夠替華人出頭,讓華人在極度不平等的生活條件下,能有個光明的希望。但也是因為如此,讓華人在一個伊斯蘭教的國家裡,更加不被認可,至今仍被歧視,壓迫。這實在是華人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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