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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的那些溫暖

作者:劉繼榮  2011-09-30 14:52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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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黃昏的小站,遇見林阿姨,我們兩人都覺得親切。她是媽媽生前最好的朋友,而我,是媽媽最愛的孩子。

我愛媽媽,可很久以來,我一直懷疑自己不是媽媽親生的。那我來自何處?我的父母又在哪裡?他們有著什麼樣的遭遇?這一連串疑問,也許,今夜林阿姨能夠給我答案。

西北的夏日很奇異,夕陽還緋紅地掛在山尖,明月已清涼地升上天空。火車還沒有開,我和林阿姨面對面坐著,她端詳著我,打趣道:「你媽媽生得那樣美,可你一點不像她!」我心裏一跳,想說的話全擠到舌尖,卻又推推搡搡不肯出來。

林阿姨微笑:「你媽媽愛笑,愛唱歌。冬天,總愛穿大襟的緞子襖,將頭髮盤起來,人人都說她像年畫上的白娘子。」我笑道:「村裡的小孩叫她白娘子,是因為她待人和善。」我們上小學時,路上有條水流很急的河,媽媽幾乎天天背我,可她也背別的孩子。當時我很生氣,覺得我不是她最愛的人。

我下意識地想把話題引回去,林阿姨卻伸出手指,點著我的鼻子:「壞透了的丫頭!你十歲那年,貧血,醫生說要吃紅棗粥。你媽媽走了二十里地,到我家來討。恰逢著一場遮天蔽日的沙塵暴,我怕出意外,強留她住下。你媽媽聽著風聲,直煎熬到半夜,等我們全睡熟了,背著紅棗,賊一般上了路,全不管月黑風高。」

我也動容:「聽媽媽講,那一程,除了荒無人煙的戈壁,便是零零落落的墳包。半道上,她迷了路,四處亂碰。幸好風停了,她藉著隱隱約約的雞鳴狗吠,找到了家。我記得,天還未明,紅棗粥就已咕嘟咕嘟冒香氣了。」

我們這一老一小,像是在燈底下翻一本畫冊,那些過去的時光比落花更柔軟。

火車開動了,窗外是無盡的戈壁,風裡有濃郁的沙棗花香。林阿姨的一口吳儂軟語,跟媽媽一模一樣,尤其是那爽朗的笑聲,幾次都讓我恍恍惚惚,以為坐在對面的人就是媽媽,而我變得很小很小,端坐於她不再明亮的瞳仁裡。如果火車永遠不停,天光永遠不暗,我是不是就可以停留在這個溫馨的夢裡?

林阿姨讓我吃她自己蒸的沙棗糕,見我吃得很香,她眼裡漾出笑意:「小時候,你媽媽叫你沙棗花,你還生氣,說自己是最大朵的石榴花。她告訴我,你膽子小得像一粒沙棗花,讓人疼也疼不夠。」

我笑道:「所以我上學時,媽媽不放心,天天都要接送。上初三那年,我下晚自習回家,半路上,不知哪裡跑來一隻牧羊犬,圍住我東嗅西嗅,我嚇得都想給那狗下跪了。正遇上媽媽來接我,那麼瘦小的一個人,將我護在身後,赤手空拳地與那張牙舞爪的傢伙對峙,終於等到牧羊人來解了圍。從那以後,媽在我心裏就是大俠!」林阿姨看看我,欲言又止。我為她的茶杯續上水,林阿姨注視著杯中金色的菊花:「我和你媽媽氣管都不好,最愛喝這種蜂蜜菊花茶。」

我告訴林阿姨,媽媽氣管不好,可偏愛吸菸,尤其在夜裡,必要點一枝在手。她抽的是自家地裡種的煙,用粗劣的報紙捲成,沒吸兩口就滅了。她便點了又點,滿屋子辛辣。我要她戒掉,她說好,可一入夜,手裡又有火光,一看見我,就趕緊往身後藏!還有,她睡覺時永遠忘記關燈,一亮就是整晚。燈光刺眼,她就將頭鑽在枕頭下面睡。

林阿姨忽然沉默,很久,才輕聲說:「傻孩子!你哪裡知道,她是怕黑呀!」

我驚到說不出話來,我一直以為,天底下就沒有媽媽害怕的東西,她怎麼會怕黑呢?

阿姨似在自語:「你媽媽最怕黑,你爸爸常年在外頭工作,她要像男人一樣,大半夜地去給田裡澆水,所以才學著抽煙。說手裡有一枝火,就能熬過黑夜。」

你不知道,她七歲時曾掉進水裡,差點沒命。從此,一下到深水裡就會手腳抽筋。每次過河,都是我背,趴在我背上,她眼不敢睜,牙齒格格地響,人抖得要掉下來。」可是,可是我還清晰記得,媽媽背著一群孩子,一年又一年,從容地趟過沒過膝蓋的河水。

林阿姨握住茶杯:「你不知道,她生來就怕狗。小時候,總躲在我背後,拉著我的衣角,等我把狗轟走,才敢露頭。就這樣,還要哆嗦一會兒才算完。」阿姨嘆息:「她從來就不是個膽大的人!」

我的頭轟轟直響:「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我的淚濺了出來,濕了臉頰。所有的母親,無論多麼膽怯,在孩子面前,都會變作女俠吧。可是,我怎麼到今天才知道?

「她曾在生日里許願。」阿姨的聲音微微嘶啞:「願所有的河上都有橋,願所有的狗都有主人帶著,願所有的黑夜都有燈。」

我一生渴望被人好好收藏,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很久以前,在書裡看過的這段話,猛然撞上了我的心,字字分明。

火車又停下了,昏黃的燈底下,有人相聚,有人別離。只有熟悉的沙棗花香,處處相隨。

阿姨的聲音夢幻一般:「你媽媽生你時,你爸爸正出差。當時,她住得離村子很遠,整天是昏天黑地的沙塵暴。你媽媽受到驚嚇,精神恍惚,無論如何都記不起你的生日……」

我的淚肆意湧出,那些黑夜,她是如何度過的,我不知道,並且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但我卻切切實實地知道,我是媽媽親生的,而從前,我一直以為,哪裡會有親生母親不記得孩子生日。

媽媽,我以為我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你的人,可我不是。而你,為我所做的那些不可能的改變,我都已知道。

阿姨含淚帶笑:「聽說你現在很能幹,又上報紙又上電視的,寫的書在全國各地的書店裡都有買的!」我胸口酸熱,說不出話來,只輕輕幫阿姨拭淚。

車廂裡有個俄羅斯乘客,翹起舌尖感嘆:「好香的沙棗花,好香!」

那個異國的旅客,他知不知道──在大戈壁的所有花裡,沙棗花最情怯,全盛時,花瓣也只有米粒大小。只因有堅刺寸寸護佑,那香,也就爛漫到無人收束。所以,無論是小小村落,還是莽莽大漠,甚至連那夕陽下的隱隱駝鈴,都會被這花香驚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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