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總是不斷往這個傷口上灑鹽?這就是我們為什麼想完整記錄往事」
「我關注藥家鑫案。哼哼,我就在網上鬧,此人不死,天理不容!」
「中國前40年,狠鬥私批修,甚至‘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改革開放後,人的拜金主義又越來越厲害。我們經歷了兩個時代,從極其沒有自我走向極端自我,不變的仍是人性的坍塌。」
北京蘇家沱鎮,稻香湖馬場方圓百畝,星垂蒼茫,萬籟俱寂。王冀豫馬靴緊縛,話語擲地有聲。
一個殺人犯在討論另一個殺人犯。二者的時間跨度,恰如這天——2011年5月16日距離發起文化大革命已過45週年。
「文革」武鬥,我打死過人
「餵,我是黑子。請問找我什麼事?」
2008年的一天,王冀豫接到了自己插隊時的夥伴、《工人日報》老記者吳琰的電話。
吳琰向他轉達民間學者王克明(他倆共同的朋友)的請求。王克明正組織一系列稿件,預備出書。而這批稿件的作者,必須親歷「文革」,以自己刻骨銘心的體驗,對那段歲月有所反思。
「我們持有一種理念,拒絕遺忘。」事後,吳琰談起。
一如既往,王冀豫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更痛快的是,他在電話那廂坦言:「‘文革’武鬥中,我打死過人。」
「我心想,我算找對人了。」儘管,吳琰聽後大為震驚。那次組稿,她極少遇到如此率性的作者,「對於在‘文革’中的作為,有些人會刻意掩飾,還有些人想徹底忘記。」
未幾,她便收到了王冀豫寫的《揹負殺人的自責》——
我是「大院」長大的孩子。所謂「大院」,潛台詞就是幹部子弟聚居區。……
1967年8月5日,中午。那天,天空混沌。與我同住空軍大院的師院附中(即北京師範學院附屬中學,現為首都師範大學的附屬中學)同學常某某急匆匆到我家:「糧校(即北京糧食學校)的‘四·三派’階級報復,昨天把我們學校‘老兵’高三的唐某某在路上綁架了,學校軍代表斡旋,今天中午才放。在裡面他被毆打、侮辱。他們還正在這條路上抓捕毆打穿軍裝的同學呢。現在正召集各大院‘老兵’找他們算賬。」
我積極響應,並招了幾個本院的同學騎車趕往翠微中學,與二十幾個在校門口的同學匯合後,一群人騎著車向師院附中進發。……
大約一個小時後,繞道進師院附中的空軍大院張某某對我說:「真是階級報復。李紅星在糧校門口被截,因為有育英的‘四·三派’同學,李紅星沒當回事。抓進糧校後,幾個穿工作服的人押他去地下室,在樓梯上用刀刺他。……」
我氣憤極了,大喊「跟他們拼!」不顧高中生勸阻,二十幾個「瘋傢伙」砸了校體育器材庫,工具庫,將體操棒和大鎬把等打人的東西翻出來,人手一件,衝出校門。……我們都「混蛋」了,一場惡戰開打。……
我們到了糧校附近,最初雙方沒有實際意義的交手,都在試探。……一個小時後結果來了,一輛滿載人員的卡車出現在我們的背後。對方的柳條帽、工作服、標槍和棍棒使很多看熱鬧的師院附中同學「傻了」。
……我心裏很藐視這些不中用的「好學生」,給他們做個樣子,撿起一塊鵝卵石,跳起來扒住卡車的大箱板,衝起鬨架秧子的人群大叫:「打呀!」掄起來對車上的「四.三派」同學亂砸。我方的同學清醒過來,亂石如雨,甚至砸到我背上。
……我拄棍呆了一下,眼睛的餘光又見人群中一個身穿藍工作服的用磚頭砸我頭,就用左手護了一下,手腕劇痛,倒把我刺激正常了。
這是一場武鬥中真正的膠著,雙方混在一起大概有一兩分鐘,勝敗即成定局。我瘋狂地躥起來大叫:「打死他們!」事後,據別的同學說,我跳得高度超過眾人半個身子。
……我盯住砸我石頭的同學狂追過去。他好像不敏感,跑得挺穩健。在路的東側,我在他毫無反應的狀況下,一棍擊中了他後腦部。他好像飛出去的袋子,倒在路旁的坡上滾下來,又動作遲緩地爬起。身體呈爬行狀態時,我又一棍擊中他的前額,血濺到棍子上。
當時,我瘋狂興奮地大吼:「你跑不了了!」轉身又追其他對立派同學。……看著滿地的拋棄物:田徑標槍,長柄斧頭,各種棍棒、柳條帽,我竟對天狂笑,像頭野獸。
「樂極生悲」,此時「我方」同學陳某某從後面跑來,說:「咱們打死了一個,就是你打倒的那個。」
我驚呆了,怎麼能打死他!還要拿他換人呢!
那一年,王冀豫16歲,北京翠微中學的學生。
踏上救贖之路
「我打他的那根棍子,棍頭呈四方形,上面還有釘。」
「當校醫告知,他沒救了。我一把揪住醫生的衣領問,他真的沒救了?!」
「他平躺在那裡,頸部仍在噴血泡,雙眼微睜,面色慘白,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樣子慘極了。」
「我猶如五雷轟頂,渾身發抖。從心裏想往外喊——我不是故意的!事實卻永遠不能改變——我殺人了。」
如今,60歲的王冀豫,軍人般穩坐,面無表情地訴說。
10歲時,王冀豫才意識到「人是會死亡」,他第一次「害怕極了」。
大人們淡定告誡他,是的,人確實會死。但《鋼鐵是怎樣煉成》裡說,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要為解放全人類的壯麗事業獻身。
稍大,他和他的夥伴同志學會了穿皮鞋猛踹「階級敵人」,因為「對待同志要像春風般溫暖,對待敵人要像寒冬般無情」。
搞武鬥,他是王朔筆下的「動物凶猛」,要如「林彪說,槍一響,老子今天就死在戰場上」。
「一個活生生的人居然被我狠狠打死了,他不該死的,我真的非常非常內疚。」王冀豫袒露。
素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開始惶惶不可終日。
「那種滋味難受極了」——「我想到抗美援越。我想多殺美國鬼子,以洗清自己的罪孽,興許能重新變成好人。」當然,這也是為圓他兒時的「英雄夢」。
1967年9月18日,王冀豫踏上南下的列車,他要去海南島當兵。
從保定起,他一路聞到武鬥的硝煙。在某招待所附近的海軍醫院,他數過二十多具屍體,「全被流彈打死。有頭被打碎,進城的老農。也有胸口中彈,賣甘蔗的小女孩。還有一個幹部,子彈從左腦穿過右腦。」
這時,他想到了王彥宏,「非左即右」的大腦陷入思索,「咱們這個社會到底在幹嘛?憑什麼這些無辜的人們要枉死街頭?」
在海南島,他待了兩個多月,曾經阻止了一場武鬥。
「一派頭目要拿刀扎另一派搶槍的人。我衝上前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奪下那把刀。那人其實很渾,可我殺過人,我知道他這麼幹,一定會後悔。」王冀豫每每想起那幕,都稱自己特別勇敢。
奔赴前線的請求未被批復,北京又不斷傳來消息——警方正在追查凶手。
於是,他給家人寫信,他殺了人,要投案自首。一生教導他要「做個正經人」的父母,對此沒有異議。
同年12月14日,正當他與朋友們離別餞行,有人通知他,他父親的戰友來了,想在外面見見他。
他一溜小跑到門口,只見數名軍人佇立,「我們奉北京市公安局軍事管制委員會的命令,向你宣布拘留。」
「你知道你犯了什麼事嗎?」一人問。
「我是一個殺人犯。」他相當平靜。雙手銬上的時候,驀地釋然。
在河南農村,價值觀被顛覆
1968年年初,王冀豫被押送回北京半步橋監獄。
「我早想到了死刑,我非常服。」他肯定道,那次蹲監獄於他,「關鍵及時,恰如以後人生的每一步。」
他像一個文盲,掉進了一所「大學」裡。
以前為了塑造成「忠誠的革命主義事業接班人」,骨子裡尚武的他也在讀書,「但要好看才行,比如《八十天環球旅行》、莫泊桑、傑克·倫敦,《紅樓夢》我可看不進去。」
監獄裡多是政治犯。他們勸他,好好看看吧,那可是一本大百科全書。他們為他講解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雨果的《悲慘世界》、《九三年》,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戰爭與和平》……
「在這樣一個‘淡泊以明志,寧靜而致遠’的環境,這樣一群人對我的轟擊就是要讀書,動腦子,像他們一樣善於表達。」他說。
1968年9月27日,王冀豫轉入中央學習班。那裡聚集的更是政治犯中的「精英人物」。他直喻自己升入「EMBA」,或者「黨校」。
1969年春節前夕,王冀豫從學習班放出。
在家,父母告訴他,他能活著,要感激王彥宏的父母。那對樸實善良的老人,經過痛苦的內心掙扎,考慮到他畢竟還是一個孩子,原諒了他。
1975年,王冀豫執意回到農村,抱著「投奔延安革命聖地」的心境,來到河南駐馬店的「最窮的縣」——新蔡。
那裡有鄧英淘(原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鄧力群之子,現社科院經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吳琰(中宣部教育處處長吳寄寒之女)、金觀濤(當代中國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回頭一想,我生命中結緣的人,多是思想境思高於他人。」
在生產隊當隊長的鄧英淘率先接納了他。不久,鄧發現他是一個「難辦」的主兒。
「我能不發飆麼?就拿城市的經濟現況說吧,糧票、油票、雞蛋票、布票、買火柴,樣樣都要本。芝麻醬一年才二兩,香油在過年有,總共也才二兩。農村生活只會更慘。除了物質生活供給困難,還有文化的流失。一切的一切,你要一個要求下鄉、立志改造與再造中國的人怎麼想?」王冀豫攤開手地求問。
「我們現在要的不是牢騷,而是怎麼辦?像車爾尼雪夫斯基寫的——《怎麼辦》。」同樣為國家前途憂慮,在爭論中,鄧英淘對他深刻地指出。
那時,吳琰跑來找王冀豫,「黑子,你上我們徐營去吧。我們小隊更苦。」
「行!哪兒苦上哪兒。」他二話不說,扛起背包就走。
麥收的一天,一個村民熱情招呼,老王,晚上你過來喝酒。今天隊裡有人降生,從此又是144口人了。
這也沒多大事呀?他不明就里。
「有。我們隊在人民公社成立時是144口人。可到1959年,就餓死了73口人。直到今天,我們才恢復到最初的人數,」村民解釋道。
「鄉親們‘憶苦思甜’。憶的不是1949年,卻是1959年。我們說錯了吧,你們應該談舊社會。可他們說沒錯,1959年,家家沒有不死人的。」吳琰記憶猶新。
王冀豫方知,包括他住宿的羊倌家,在那個年月,一家餓死了8口人,只剩羊倌一人。
「羊倌結婚後,生了兩閨女。還是餓,我把自己每月的糧票給了他,餓誰也不能餓孩子。」他頗心酸。困難時期,他們一幫大院子弟正享受保育院與在小學寄宿教育制,「除了饞,真沒挨過餓」。
日後,他和吳琰常聊,我一個無法無天的人,確實被徐營事實給震住了。
那次,是他倆過去灌注而成的價值觀被顛覆的起點。
我不信懺悔,只信仰真話
1979年,王冀豫返城,進入北京特殊鋼廠當工人。上世紀80年代初,他到深圳經商;1989年,在京承包下稻香湖馬場,牧馬至今。
老友王克明悉數王冀豫後來的人生之路。他以為,他與王冀豫,以及編進書中的大批作者心路也相彷:
「我們這代人生長在毛時代,從小接受教育是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父輩辛苦打下的紅色江山要由我們繼承。這份責任感在‘文革’一系列變故中,產生嬗變,從而建立自己的獨立思想。」
他們從「家國」意識扭轉「國家」意識。從「崇敬個人,相信前面有很多敵人,相信階級鬥爭理論,將暴力視為英雄行為,一切圍繞革命價值觀行動」到清醒認知,「那個年代導致惡的現象,惡的行為」、「只要一個群體只接受一個人思想的時候,那個群體必然什麼思想都沒有了」。
「我不認同‘懺悔’這個詞,懺悔有用麼?」王冀豫反問。
1969年,他被放出後,從未見過王彥宏的父母親,「警方不讓我們相見,怕再生鬧派系間的矛盾。恐怕他們現已不在人世。」這個硬漢聲音低沉。
當年武鬥的很多情節,如煙消逝,「但有一種情緒至今還能感受到,就是「仇恨」!」一如他在文中描述,「好像我們的體能、智能都超水平發揮。其實以往的團隊訓練,集體主義精神往往在一個最荒誕的時代總能發揮得淋漓盡致,猶如希特勒的納粹德國。」
這篇《揹負殺人的自責》發表後,在美留學的女兒讀到,很是鬱悶地對他說,原來你過去那麼壞啊?
「我怎麼跟她說明這些?她受西方教育浸染,她能理解‘文革’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從‘文革’之初,從我打死王彥宏的一剎那,不得不承認,我靈魂的異化就開始了。伴隨其間,有金觀濤、鄧英淘等人不斷地對我塑造。點點滴滴的積累,直至徐營時,它發生了突變。這個異化讓我接受普世價值,認識到什麼才是民主、自由、理性。」
「《約翰·克利斯朵夫》裡有一句話,我們從小到現在被各種謊言灌滿了,當他成熟的第一個標誌就是他要嘔吐。我是生生吞嚥進去。每個人在猛醒一瞬,哦,我上當了,我受騙了,它是一個傷口。每個人的傷口,形成了歷史的傷口。可為什麼會有?為什麼不但今天有,上下五千年歷史上也有?為什麼我們總是不斷往這個傷口上灑鹽?這就是我們為什麼想完整記錄往事。」
「當人在一個虛假的世界裡,有什麼比真實更值得追求?我有信仰,我信仰真實的力量。就像我在農村和老百姓待在一起,我感到我是真實的。就像我的馬,它們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喜歡讓你騎,偏不讓你騎。它恣意使性,不會暗中害人,不會虛偽地說,我是傷害了你,但我不是故意的……」
已到凌晨1點,這位馬場主站起,他要去馬棚巡視去了。
2008年冬至,他為已逝的奶奶和父親,還有王彥宏燒紙。
輪到燒給王彥宏時,火就是點不著。他急道,不用你原諒,我欠你的!恨我,也別和自己過不去。
火騰地燃起。
(部分文字引用《揹負殺人的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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