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蜀:新塘鎮之亂是未來社會危機的預警(圖)
新塘防暴警察(看中國配圖)
最近有兩篇舊文,在網際網路,尤其是微博上被反覆提到。一篇是獨立學者莫之許2006年的舊文《即將到來的城市內戰》;一篇是我2007年的舊文《我所恐懼的城鄉戰爭》。人們舊話重提,顯然是因為剛剛發生的潮州之亂和新塘之亂。它們都帶有族群衝突的特徵,即外來民工與城市土著居民衝突的特徵,似乎被知識界如莫之許和我之類的烏鴉嘴不幸言中。
這其實不算什麼,因為,這一切本不難預見。在《我所恐懼的城鄉戰爭》中,我曾如此斷言:
其一,中國農村問題,最根本的問題可能是城鄉隔離問題。其惡果,將主要不是在農村本土呈現出來,而是已經並將繼續在都市中呈現出來。這就是流民問題。歷史上大的動亂,往往都以流民的充分捲入為一個基本的前提。流民一起,往往若江河潰堤,其勢不可阻擋;而且往往不問青紅皂白,打倒一切,衝決一切。有如一把野火燒過,燒成一片焦土,燒成一片洪荒。在一片洪荒之上,只好一切從頭再來。
其二,過於不平衡,過於違背天理和人道的東西,都是沒有生命力的,都是有報應的。城市砍手黨只是這種報應的初級階段。畢竟經濟還在增長之中,現有就業空間還能維持。但經濟有漲有落,不可能總是一路高歌。但凡經濟有大的收縮,然後就業空間相應收縮,千千萬萬農民工,尤其是那些已經習慣了都市生活、已經徹底抗拒鄉村的新生代民工,他們將何去何從?他們中的大多數將毫無選擇,只能淪為流民。
其三,這就是說,我關注的農村,不是原來意義上的農村,而是農民工進城之後形成的、以農民工為主體的農村,即城市中的農村。中國當下的農村問題,實際上主要集中到了城市;可能爆發的城鄉衝突,將主要不是在獨立的農村跟獨立的城市之間展開,而是在城市本土和寄居在、混雜在城市中的農村之間展開。
現在回頭來看,這些斷言中,我認為最有價值的,是經濟收縮必然引爆流民危機的斷言。剛剛沉寂的廣州下轄的增城市新塘鎮之亂,其中一個間接推手,應該就是經濟收縮。新塘為世界牛仔褲之都,全球每三條牛仔褲中,就有一條出自新塘。但年初迄今,新塘牛仔褲生產線,居然停工一半。大批農民工失業,但又不可能返鄉——他們都屬於80-90後,多數已經失去了自己的故鄉。他們現在所駐足的城市,才是他們的棲居地,然而,這城市的大門卻對他們緊閉。他們就成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無根漂流的遊牧一族。
換句話說,他們是社會排斥的受害者。他們年輕,他們有活力,更重要的是,他們有夢想,他們從小生活於城市社會,瞭解而且強烈嚮往城市,但是,儘管他們使盡渾身解數,他們中的大多數,仍然不得其門而入,夢想注定碰壁。因為制度安排,本就沒有給他們的夢想預留空間。社會排斥體制本身,即前述「過於不平衡,過於違背天理和人道的東西」,不會沒有代價。只不過由於經濟的持續高增長,深刻的問題被掩蓋了,代價的到來被推遲了。
但掩蓋和推遲不可能是無限期的。以社會排斥為顯著特徵的傳統體制,可能是世界上對維持條件要求最苛刻的一種體制,即所有維持條件都必須最優:最優的國際環境,主要是和平;最優的國內環境,也主要是和平;埋頭奔富而對政治沒有興趣的大眾;最後也最重要的,是經濟的持續高增長。諸多最優條件缺一不可。哪方面都不能出問題,出了都可能有多米諾骨牌效應。
幸運的是,近20年來,這些最苛刻的維持條件,居然統統得到滿足。就此而言,近20年的確可以說是歷史上最好的年代。所謂盛世的高調,所謂大國崛起的高調,皆由此而來。但醺醺然者不懂,這個最好的年代並非常態,它是以巨大社會風險來換取的。種種社會矛盾和衝突,都以天價維穩強行壓制下去,不使其有任何露頭的機會。社會矛盾和衝突並沒有得到解決,而是用不斷攀高的防洪堤把它們硬性圍了起來,形成一個又一個社會治理上尤其是人心上的堰塞湖。
所有社會風險中最高也最難解的風險之一,即為農民工普遍的挫敗感。農民工中不乏精英,如果不是因為階層固化,他們本可以像1980年代的很多前輩那樣,完全憑個人奮鬥,比如學業上的一枝獨秀,改變自己的命運而跨入社會主流。但現在他們再沒有那樣的上升通道,只能聽任自己被底層化、被邊緣化,心中的憤懣,可想而知。
城市治理的失序,於農民工更是雪上加霜。城市社會尤其是城鄉接合部,基層維穩力量已經一定程度上黑惡化。筆者曾目睹某城中村一塌樓事件的緊急處置,拉警戒線封鎖現場的居然既非警察,亦非城管,而是清一色的當地爛仔。後來得知,他們都屬於該城中村的所謂治安隊。這種現象為城市社會所多有。當初在廣州街頭窮追孫志剛的,就是這樣的治安隊爛仔。孫志剛之死終結了收容遣送制度,但並沒有改善治安隊體制。治安隊中的爛仔也屬於社會底層,有身份的人他們不敢欺負,本地人他們不敢欺負。他們能夠欺辱和盤剝的,不能不主要是同處社會底層的外來攤販和外來務工人員。
新塘之亂的導火線,正是治安隊與外來攤販的衝突。衝突真相,當地政府與公眾各執一詞。但這時真相如何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衝突之前,農民工的種種遭遇,已經足以完成憤懣情緒的升級。跟城市主流社會是排斥關係,跟企業是排斥關係,這些也都罷了,居然跟同處底層的當地爛仔也是排斥關係,是可忍孰不可忍。憤懣情緒就這樣潛滋暗長,一旦接近沸點,需要的就只是題材。新塘之亂中攤販孕婦被打,不過一個題材而已。
這才是所有中國問題中,最值得認真對待的問題。一旦經濟上出現短板,即經濟持續高增長的最優條件不復存在,潘多拉的盒子就會打開,就會進入社會災害高發期。更堪憂的是,豈止新塘,如果經濟轉入低增長,則千千萬萬農民工就會像洪水突然從高峽水庫中釋放出來一樣,社會如果沒有為他們準備好排洪道,譬如能夠維持基本生存的社會保障,良好的城市社會治理秩序,公正平等的融入機制,等等。那麼,彷彿從天而降的千千萬萬失業農民工,馬上就會匯入到流民、遊民隊伍之中。
在此意義上,新塘之亂毋寧說是再明顯不過的一次預警。我們是像過去那樣,把這預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擺平了事,還是正視它,認真解剖它,以期瞭然真問題的肌理,方便對症下藥呢?這關係到我們所有人的未來,豈容馬虎。
(作者系資深媒體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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