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餅快跑(組圖)


短暫的練攤經歷,讓三個法國學生親身體驗了在中國城市中的貓鼠遊戲,也迅速被人們視為另類。

晚上9點剛過,夜幕下的城市是「黑暗料理」的時刻。

上海,熱鬧的赤峰路。煙霧繚繞下鐵板上的煎豆腐滋滋作響、炒河粉升騰著油膩的光,早早鹵好的鴨脖靜靜躺在玻璃櫥櫃裡,散著淡淡的咸香。

這是上海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夜市。主廚的老闆多是夫妻檔,穿著與他們攤位一般油膩的汗衫,邊繁忙地揮杓、翻炒、撒味精、收錢,邊警惕地留心四周的動靜。這是一個司空見慣的違規場景,他們提防著城管的出現。

5月21日這天,黑暗中走來兩位金髮碧眼的年輕人,他們騎著輛三輪車,車上固定著一把印有「虎牌啤酒」的藍色大傘,傘柄上吊著燈泡,明亮刺眼。這是黑暗料理界最熟悉的行頭。

新來者卻並不打算完全按規矩出牌。他們將三輪車停在一處空地,拿起車上的黃色煎餅,捲裹上鮮水果請大家吃,其中一個身穿橫條白底T恤、頭戴紅色拿頂帽的潮男熱情地比劃著,指引中國同行們看他們三輪車上的中文招牌:法國薄餅。

「黑暗料理」

"在賣法國煎餅這件事情上,3個法國留學生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將主要精力都放在設計、組裝擺攤的行頭上。"

就這樣,上海赤峰路黑暗料理界迎來了第一撥國際同行。

黑暗料理,原是日本漫畫師小川悅司的作品《中華小當家》裡由梁山好漢後代組成的廚師集團,企圖用料理控制中國。在上海,它被市民用以戲稱那些披著夜幕出街擺小吃攤的小販。

這些小販無牌無證、價格專走底層路線,食材來路可疑,在夜色中,以咸香麻辣的重口味吸引著晚間覓食的大學生們。久而久之,他們在上海各高校門前逐漸形成了固定的地盤。這些黑暗料理界的主角被學生稱為「黑暗老大」,他們的手藝麻利、穩當,可隨時配合局勢安全撤退。畢竟,混跡黑暗料理界,除了提供美食, 「黑暗老大」們還要學會與城管之間的貓鼠遊戲。

闖蕩黑暗料理界前,何潔、布諾與柯然到校門口踩點了好長時間。他們三位是上海同濟大學的法國留學生,剛來中國時,即對熱鬧非凡的夜市來了興致。布諾在法國一座只有三百多人的小鎮長大,在上海,那些晝伏夜出的中國小販在他看來就像中國的一個縮影,「這是一個永遠不會讓人感到沉悶的地方」。

不過,此前他們並不知道中國黑暗料理界的江湖規則。

柯然的專業是城市規劃,她眼中的法國街頭小販,主要出沒於各種跳蚤市場,警察會將時間、地點及交通管制的通知提前公布於眾,並到現場維持秩序。

也有擁有固定攤位的小販,他們得向當地政府提交申請,獲批執照後,就能到早市上練攤。早市結束,拆除攤位、打掃衛生的工作有專人負責,作為政府收取小販租金回報的服務。法國個稅起征點頗高,除去成本、租金與不多的稅費,小販們的收入足以維持全家溫飽。「當然‘游擊隊伍’也有」,那些多是外國偷渡客。柯然說,警察一般對他們睜隻眼閉隻眼,最嚴厲的懲罰是將人帶走,但並不沒收財物。

柯然7歲時隨父母在中國生活了五年,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不過,她的語言優勢目前還不足以讓她準確領悟中國的行事規則。在賣法國煎餅這事情上,她和兩個老鄉就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將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設計、組裝擺攤的行頭上。

「RUN!」

"儘管沒有親眼見過城管,但他們的氣勢,讓法國學生們下意識地想到一個對應的英文單詞,「RUN!」"

何潔與布諾學的是建築學,製作行頭的過程就像是完成一次嚴謹的課程設計——單是選木料就花了三個多星期,用去一千多元人民幣,木箱是在學院的創意工作室完成的,箱子一端特意設計成柵欄狀以便通風。

「每一處細節都有被考慮到」,何潔還提議將承載木箱的小三輪刷上白漆,和原木色的箱子搭配起來,視覺效果很舒服。

他把在中國做小販的行動看作「創新行動」,此次創新的核心是市場競爭力:漂亮的行頭,地道的法國口味,以及乾淨健康的食材。

儘管對上海黑暗料理界興趣濃厚,他們卻從沒光顧過「黑暗老大」們的生意。他們做法國煎餅的材料全購自超市,何潔的理解是,「黑暗老大」們那些來路不明的食品都有市場,他們的法國煎餅就更不用愁銷路了。

5月21日這天晚上,法國煎餅攤在同濟大學南門外正式開攤,四元一隻,五款水果任加。儘管精通中文的柯然因出差在外沒來,語言上的障礙卻絲毫沒有阻擋大學生們對黑暗料理界這兩位新鮮面孔熱烈追捧。

不遠處,賣河粉的王朋仔細打量著這兩位黑暗界新人。從他的經驗看來,這兩個打扮得像是從雜誌封面跳出來的老外,完全不得黑暗界生存要領:做餅子完全不計成本,行頭也不對,箱子和小輪車做得那麼好看有什麼用?關鍵時候要能跑。

他並不擔心他們會成為自己強有力的競爭對手。

而這一天,同濟大學學生李靖(化名)路過兩個老外的法國煎餅攤,卻為正做得熱火朝天的他們擔心起來。何潔和布諾一個負責烘焙煎餅,一個負責在上面塗抹鮮奶,添加水果,收錢時,他們還用賦閑的小拇指與無名指小心翼翼地來回鉗夾鈔票。他們如此專注,絲毫沒有留心四周動靜的意思。

「你們知道城管嗎?」他邊點了三個煎餅邊問。

兩位「黑暗老大」新手一臉茫然。當然不知道。

彼時,李靖也梗住了,他一時想不出與「城管」對應的英文單詞。在翻譯具有中國特色的類似名詞與身份時,這是最常面臨的囧境。

更糟糕的是,第一個煎餅做好後,這些叫不出英文名字的人突然出現了,坐在車上按著急促的警鈴。

彼時,王朋從容地把爐子往三輪車上一架,幾乎同時與其他中國小販開動了加裝的電動馬達,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他走得不遠,城管在車上按警鈴屬於突擊式檢查,一般不會把人怎樣。

現場最手忙腳亂的自然是何潔和柯然了,他們慌張地為李靖烤完第二個煎餅,邊手忙腳亂地將木箱往三輪車上搬。

何潔與布諾終於騎走了他們的三輪,這是他們平生第一次在急促警鈴聲中做出這樣的反應。

在他們身後,響起了李靖的提醒,「城管九點半就下班,你們再回來啊!」

何潔與布諾沒有再回去,儘管沒有親眼見過城管,但他們的氣勢,讓法國學生們下意識地想到一個對應的英文單詞,「RUN!」

    
5月21日這天晚上,法國煎餅攤在同濟大學南門外正式開攤,四元一隻,五款水果任加。 (受訪者提供/圖)

選擇放棄

"那兩個完全不上道的老外攪亂了黑暗料理界的平靜,引人關注,實在是這個世界的生存大忌。"

儘管心有餘悸,第二天,何潔與布諾仍然決定繼續出街,「我們得把1700元本錢賺回來呀。」布諾說。

傍晚7點多,他們就出現在了校門外,他們開始意識到,決定生意好壞的,不僅是美食的質地,更在於如何打時間差,躲過「RUN」的檢查。

那天,他們幸運地佔到了「一號攤位」——最靠近學校的地盤,每隻煎餅的價錢也從第一天的4元漲到了5元。「第一天是開攤優惠價。」布諾說。

儘管貴了一塊錢,煎餅攤的生意卻比前一天更好。關於他們遭遇的博文已在學生之間迅速流傳、轉貼,許多同濟大學的學生都知道了這對法國小販。

這一天,黑暗料理界還迎來了幾位記者,他們在法國煎餅攤前觀察、拍照、攀談。這讓王朋感到不安。「除了顧客,我們不願被任何其他人關注。」他說。

第一天的「快跑」驚魂在這一夜重演。場景與前一晚如出一轍:一聲「來了!」周圍的中國小販呼啦一聲退去,像是人間蒸發般;何潔與布諾也收拾妥家當,騎著三輪車逃離現場。

這一晚,不同的只是「RUN」出現的時間。何潔後來也曾打聽過,「RUN」每天什麼時候會出現,得到的回答是,「Who knows?」

兩度「快跑」之後,黑暗料理界再也沒了法國煎餅的招牌。

第三天,第四天……王朋再也沒看到過這兩位曾請自己免費吃煎餅的外國同行。他並沒注意到他們撤退的狼狽模樣,因為王朋實在是撤得太快了。整個黑暗料理界,其實就是個安裝在輪子上的世界,靈活完成戰略轉移,是「黑暗老大」們最基本的生存之道。

「他們太容易就放棄了……」王朋說,他在這兒的營生還要繼續下去。

自從法國小販成為新聞傳開後,越來越多記者前來採訪。

賣鴨脖的劉小琴(化名)憤怒地拒絕了幾名記者的採訪,在她看來,那兩個完全不上道的老外攪亂了黑暗料理界的平靜,引人關注,實在是這個世界的生存大忌。

5月29日,何潔、布諾與柯然推著他們的薄餅攤出現在同濟校園裡時,立即吸引來長達幾十米的長龍。

這天是同濟大學組織的地球村活動日,他們三人決定將當天的煎餅全部免費派送,他們放棄了收回成本的想法,而且再也不想回到黑暗料理界了。他們甚至像做錯事一樣向眾人解釋,三輪車只是他們的一個設計,完成後,想去試一試車子,順便也就賣了薄餅。但學校的老師已經發話,他們持的是留學生護照,按規定,留學期間不允許在中國兼職打工。

這是何潔迄今瞭解到的關於練攤最清晰的規則。但在中國做小販的這幾天,他接連經歷了無意間闖入上海黑暗料理界、無證擺攤、被突擊檢查、被中國同齡人視為另類……

「在中國,生活從來不會讓人覺得沉悶,不是麼?」布諾笑著說。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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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鑫 潘曉凌相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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