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和一群德國學生聊天,剛好是臺灣的歷史教科書問題正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民進黨「政府」試圖在教科書裡進行所謂「去中國化」,反對者則抗議紛紛。我問這些德國學生:「你們高中的歷史課是怎麼上的?」
德國的教育權下放到各州自治,因此不同的州會有些差異。但是在七嘴八舌的爭相發言裡,我發現兩個共同的特點:一是教科書並不重要,二是開放式。
如果這一課是1870年的普法戰爭,那麼老師會在上課前要求學生讀很多第一手資料,譬如俾斯麥首相的演講原文,要學生從演講稿中探討當時普魯士的外交策略,從而分析普法戰爭的真正原因。除了瞭解德國觀點,學生必須知道法國觀點,老師可能用電腦放映圖片,反映當時法文報紙上的時事諷刺漫畫、評論或者畫家筆下的巴黎街頭。分析戰爭本身,老師可能出示一張1870年普魯士的經濟發展指標圖,用來解釋當時的「新科技」——譬如鐵路的廣泛使用和新制大炮的威力,如何使普魯士在戰場上佔了上風。
也就是說,在整個講課的過程裡,教科書非但不是惟一的教材,而且不是核心的教材,甚至可能根本沒用到。
第二個特徵是開放式的教學。教學的主軸不是讓學生去背誦任何已經寫進某本書裡的敘述或評價,而是要學生盡量從第一手資料裡看出端倪,形成自己的判斷。如果這一堂課的主題是納粹,學生可能必須去讀當時的報紙、希特勒的演講、工會的會議記錄、專欄作家的評論、記錄片等等,然後在課堂裡辯論——納粹的興起,究竟是日耳曼的民族性所致,還是《凡爾賽合約》結下的惡果?或者是經濟不景氣的必然?各種因素都被提出來討論。至於結論,學生要通過資料的分析和課堂的論辯自己來下。
在這樣的歷史教學方式裡,教科書的地位,只不過是一個基本的參考數據而已。在眾多一手和二手的資料裡,包括演講、漫畫、照片、統計圖表、新聞報導和學者評論、人物日記、法庭記錄等等,教科書只是一個指引,不具任何一錘定音的權威。
至於考試,他們解釋,也不會以教科書為本,而是開放式的題目,都是要你寫文章回答的。譬如,「試分析俾斯麥的外交政策」或者「試分析魏瑪共和國失敗的原因」;測驗的是一種融會貫通的見解,教科書根本沒有答案,也不可依賴。
如果教科書根本不被看做一錘定音的權威,如果課堂中的歷史老師有獨立見解,又有旁徵博引的學問,如果我們的考試制度不強迫老師和學生把教科書當《聖經》,我們需要那麼擔心教科書的問題嗎?歷史教學的真正問題所在恐怕不在教科書,而在教育的心態、制度和方法本身吧。
(原載9月17日出版的《財經》雜誌,作者龍應臺,本報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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