恥為天下第二手-從清代名家惲壽平談「創意」(組圖)

牽牛

這似乎是一個「創意」當道的時代。經常聽到現在的美術老師必須著重創意教學，為了「引導」孩子們「有創意」，想方設法製作精美的教材，只要孩子做出別人沒做過的，一般不管美不美，都要先來個掌聲鼓勵，讚美一下：「你很不錯喔，還會想到這樣做！」孩子回家做美勞作業，也強調要跟人家不一樣，以此作為評判好與不好的標準。這讓我想到以前讀書時曾遇到一位古人，他也不想跟別人一樣，而且還不想屈居第二，他就是開創清代「沒（音同「墨」）骨花鳥」先聲，並且影響後世深遠直至今日的重要畫家——惲（音同「運」）壽平。

有時真覺得很多事好像都是上天安排好要考驗人們智慧的。惲壽平這位很有個性、又很有才氣的畫家，對於繪畫懷抱無窮夢想，又有一位著名的山水畫家伯父惲向，讓他能從中學習文人山水畫。惲壽平最喜歡畫山水畫，而且當時文人的正宗繪畫就是山水，他年輕時就畫得很好，受到的讚美和掌聲無數。

緣份造就一代畫家

可是「好景不常」，偏偏在這時候，竟碰到一位跟他一樣有才氣、家世背景又好、又溫文善良、只比他大一歲的王翬（音同「輝」，清初六大畫家之一）——難道「既生瑜、何生亮？」的歷史將再度上演？為什麼不安排他們住遠一點，比如一個在北京、一個在蘇州；或者讓惲壽平到中年以後，才認識大畫家王翬呢？如果真是這樣，那清代整個花鳥畫史就要改寫囉！

所幸，惲壽平和王翬並未敵對，還成為莫逆之交，直到生命盡頭，王翬都算是惲壽平的貴人（惲壽平家貧，他過世時還是王翬出資幫忙下葬的），而且還好他在年輕時就認識了王翬，讓他思索了一個長久的問題，於是他跟王翬說：「是道讓兄獨步矣！格妄（注），恥為天下第二手。」（清‧張庚《國朝畫征錄》），就是跟王翬說好了：山水畫我自知勝不過你，這條路我如果走下去，也只能在你之後，所以我決定走另一條路。於是，終於讓這位具有絕世燦才的畫家，放棄他最鍾愛的山水畫，轉而去耕耘一片荒瘠又乏人問津的沒骨花鳥。

堅持復原已消失的傳統

「沒骨花鳥」到底長什麼樣？在當時只看到文獻上記載，真正的畫似乎沒流傳下來。以現代人的看法可能覺得：「那太好了，沒人看過！剛好讓我好好的發揮‘創意’一番，反正什麼是沒骨畫，也沒多少人知道，我怎麼畫都算數，就讓我隨意一下吧！」

可是，惲壽平卻一點也不隨意，他異常的用功（當一個人天生有才，又用功非常時，你可以想像他能發揮多大的力量），他像一名偵探，一定要復原、一定要研究出真正的沒骨花鳥，而且要更進一步讓花不只是畫，還要讓花動起來、活起來！！

  
牡丹

  
櫻桃

於是他開始尋找文獻，他發現古代花鳥史上的「沒骨圖」始於徐熙之子徐崇嗣。花鳥畫古來是以五代的徐熙和黃筌為主要兩大宗：徐熙以野逸聞名，著重以水墨定氣格的表現，而黃筌則是傳統工筆花鳥雙鉤填彩（就是先用細墨線勾邊，然後在框邊內填上顏色）的代表。文獻中對徐崇嗣開創的「沒骨圖」新畫風是這樣描述的： 「熙之子（即徐崇嗣）乃效諸黃之格（指黃筌畫法），更不用墨筆，直以彩色圖之」，表示這是一種放棄以墨線勾邊，但仍染色細膩的畫種。一看就知是技術性很高、但已失傳的畫類，惲壽平要重新將之復興，因此他等於是在開創一條全新的道路。

「意」與「形」皆重的技法

一般文人畫花，多半都是走「寫意」或「大寫意」路線，僅求「意到」，不求「形似」，但惲壽平對花卉卻有著「唯能極似，乃稱與花傳神」的藝術堅持，所以他重視對景寫生，而不像當時大多數的文人畫家，喜歡關在家裡，拚命臨摹古畫；而技術上，他採用的又是上述難度極高的沒骨工筆畫法。這種畫法之難，在於花體全以彩色佈成，下筆後不能修改，加上染色時沒有邊線輔助，很難做到傳統工筆的層層疊染（因為很容易看出水漬、筆觸），所以，畫家對色彩的飽和度、水份的控制和作畫程序性的掌握，都必須十分熟悉。

在種種條件的限制下，惲壽平卻能研發出許多新技法，如粉筆帶脂法、粉色點染同用法、色染水暈法、撞水、撞色等等，借由這些創新，將沒骨花卉畫得像真的一樣活靈活現。而這一切都來自惲壽平平日認真的體察研究，非一蹴可及或天馬行空的任意想像得來。

能詩能書展現內涵

   
桃花

除了研思畫技，惲壽平更在內涵上下功夫，他能詩能書，與畫並譽為「三絕」；他到處遊歷，拓展視野；他博覽古畫、廣讀詩書。藝術對他而言，完全是生命內在情性、質地的自然呈現，如果希望自己的創作有深度，首先得讓自己的生命特質和精神氣度達到那樣的高度。也就是說，惲壽平其實正是藉著沒骨花卉，謙虛、踏實而認真地展現他溫雅、寧靜、高逸、淡泊的生命特質呢！

筆者曾經在欣賞惲壽平的作品時，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深究其中原因，大概就是因為如此吧！當眼前的沒骨花卉真的輕靈的躍動起來，彷彿看到惲壽平正對著我微笑，那花就如同他本人；如果當初他只是跟著好友們一樣，走一條當時文人畫家都走的路，沒骨工筆花卉之畫就無法重新光耀；如果他想另闢蹊徑，但又隨意為之，也無法造就出影響後人深遠的偉大藝術家惲壽平。

也許創意並非為了與人爭強，也不只是跟別人不一樣，或許真正的創意就是你與生俱來、與他人不同的生命特質，你只不過將之發掘出來而已，而不是為創意而創意喔！此外，從惲壽平的故事裡，好像也在告訴我們：放棄不一定就是失去，也許那正是你豐收的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