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明園劫難 正大光明殿成海淀垃圾總站
秋天早晨的圓明園是晨練老人和流浪貓的天下。一匹雜色的老貓懶洋洋地趴在青磚垛上,守望著在不遠處打太極的紅衣老太。泛潮的青磚從他們腳下向四面延伸擴展,近看,這些青磚勾勒出一組宏大建築的基址,遠看它們組成一個新鮮完工的廣場,只在局部用玻璃罩起兩個觀察孔。玻璃罩下衰草掩映殘石斷磚,它們的前身是「含經堂」——以「十全老人」自居的乾隆為自己修建的歸政養老之所。這是一組集錦式建築,書房、寢宮、佛堂、可演升天入地大戲的雙層戲臺,由宮女太監扮演商家顧客的買賣街,凡乾隆能想到的無所不包。
現在,青磚抹平了一切。
這種粗糙的重建模式正在被複製。尚未對遊人開放的圓明園西部景區正在為奧運加班加點。高低錯落的遺蹟基址用土埋好、墊平,一般高的青磚墩豆腐塊一樣覆蓋其上。文化石包青磚的「夾心橋」取代了原本的石橋。
歷經1860年的「火劫」;歷經1900年外敵內匪聯手砍伐奇珍異木,讓清河鎮上木材堆積如山的「木劫」;歷經從北洋官僚到1950年代十大建築、 1970年代人防工程的「挖石不倦」;歷經1917年到2000年,幾輩農民戰天鬥地、備戰備荒的「土劫」,這些建築基址本是圓明園最後的家底。
為了還它們本來面目,北京市曾花了22年和4.3億人民幣用於圓明園佔地單位和居民的搬遷。到2006年5月,除前身為延安保育院的101中學外,13個單位和785戶居民離開圓明園。
三百年後,圓明園似乎又回到了它在1707年建園時的起點。只是,在5200畝上風上水的土地上畫怎樣的圖畫,今天的建設者並不像三百年前的「樣式雷」家族那樣成竹在胸。
三百歲,生日不快樂
修什麼,甚至修還是不修,如此基礎性的問題又回來了。中國該怎麼對待圓明園?問題又一次回到了27年前的起點。
10月20日,在「紀念圓明園建園三百週年國際學術研談會上」,94歲的汪之力呼籲盡快恢復圓明園原有的山形水系和植物配置,並按原樣重建總體十分之一的建築物。1950年代,汪之力出任建築科學研究所首任所長,1980年代牽頭起草《保護、整修及利用圓明園遺址的倡議書》。汪之力強調,恢復山行水系及植物配置,重建十分之一的古建築,早已寫在2000年的《圓明園遺址公園規劃》文中,規劃經北京市政府及國家文物局批准,具有法律效力。比照這份規劃,圓明園管理者在過去的7年中不作為。
次日,北京市文物局副局長孔繁峙接受《北京日報》的採訪,解釋了何為「重建十分之一的古建築」,他稱10%多指宮門及院牆。「圓明園的性質是遺址,復建是為了明確遺址完整範圍。」
照此說法,「重建」工程竟已在悄無聲息中接近完成。圓明園管理處新聞發言人宗天亮曾在9月間表示,近年完成的含經堂遺址復建、小賣部、廁所、快餐店、休息點等總建築面積已近14000平方米,而盛時圓明園的總建築面積為17萬平方米,十分之一的古建即17000平方米。「按照他們的說法,古建就是宮門和廁所!這可能嗎?」11月8日,汪之力情緒激動地問記者。
修什麼,甚至修還是不修,如此基礎性的問題又回來了。中國該怎麼對待圓明園?問題又一次回到了27年前的起點處。
27年前,圓明園已經基本從地理上、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
張恩蔭1955年到北京後一直住在海淀,但一直到1970年代才在別人的指點下知道車窗外荒草和雜樹掩映的地方曾經是被「八國聯軍」一把火燒掉的圓明園。又過了很久,他才知道「八國聯軍火燒圓明園」是一個錯誤的概念。在當時,張恩蔭並不是無知的特例。世居中關村而不知道圓明園的大有人在。1980年代,《北京日報》一篇報導圓明園的文章,除標題外,正文提到圓明園的地方都寫成了「元明圓」。
當時,不為《北京日報》和張恩蔭瞭解的圓明園是朱世忠們的天下。1918年,朱世忠的父親朱德印迫於生計,從河北老家投奔看守圓明園的親娘舅孟老爺,開始看園,後來在舍衛城附近蓋了房,開了13畝地。到了1970年代,朱世忠的6個兒女前後在圓明園長大成人,其中4人在園內務農。他們和散佈在圓明園的七百多口勞力組成了海淀公社的7個生產隊。
幾十年間,社員們墾荒種地、填湖植稻,積糞、養雞養鴨餵豬,開豆腐坊、蓋房。圓明園230座山丘裡80座被挖過,大部分河湖都成了水田。平整開闊些的土地則被先後入園的大小單位佔據。高幹子弟學校101中學是第一個。
如今,這番景像已被刷新,但是今作也難稱佳構。今天的圓明園已經逐步清理了佔地單位,但植物配置、山形水系和建築仍然凌亂。從圓明園南門進園,人們的第一印象會是出租皇帝服裝照相的小攤,第二個印象則是毫無章法的植物群落,種得密不透風。對圓明園山形的批判也很多,說一個個跟饅頭一樣,以前,圓明園的山雖然不高,但是有各種變化,現在都一樣。
在尚未出臺整套實施方案的情況下,一些復建工程邊考古邊進行了,工程質量本身並不讓人滿意。「瓷磚、一揣就倒的欄杆……什麼都有。」圓明園管理處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員說。
今天,垂涎圓明園的土地的更多地是經濟利益體,在1980年之前,覬覦它的土地的則是中國人民大學、中國科學院、國家氣象局等單位。當時國務院總理周恩來特意就此事作過批示:不批了,被前人毀掉的東西,今後我們有能力的時候可以考慮重建。北京市政府據此作出「圓明園一草一木不准動」的批示。「其實周恩來的意思是,圓明園只撥給101,」一位研究圓明園歷史的學者說,「101對圓明園的破壞非常大,它佔了綺春園1/3的地,並且不拍照不測量,直接在遺址上建。而且這麼多年,還一直向四周擴張。」目前,101中學是圓明園內惟一一個獲准暫緩遷出的單位,儘管它的上地新校區早已建好。
101中學的口子一開,市級、區級單位在「文革」前後大量進駐,形成圓明園內一個個割據的獨立王國。
1975年的一天,人大清史所教授王道成步行入園,環顧四周,除了農田民房之外什麼也看不見;除了蛙聲蟬鳴、田間流水的聲音,什麼也聽不到。當時王道成的腦子裡就浮現出八個字「故宮禾黍人世滄桑」。
就像淹沒在熱帶密林中的吳哥窟,荒僻群山中的馬楚-皮楚一樣,當時,圓明園的存在也曾經不為人所知,不同的只是,它就在北京,巨大醒目,人們卻視而不見。遮蔽它的不是自然界,而是中國式的時代荒謬。
到1980年,這個國家中終於有人開始試圖拯救這片廢墟。那一年,園中清帝處理政務的正大光明殿已經成了海淀垃圾總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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