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解的文革師生恩怨

前些天,父親和幾位老同學,有男有女,結伴從老家來廣東,探望生病的老同學L姨。完了順便到我這來看看。

考慮到他們都是七十多的人了,身體都不太好,其中有兩位老人又是第一次來廣東,我這個做晚輩的,自然想對這些叔叔阿姨輩分的老人家照顧週到一些。可老人們許是怕給我們添更多的麻煩,更不願意我們破費,在吃了接風宴後,不肯到酒店入住,也不肯再到飯店吃飯。不管我和老虎怎麼勸說,老人們都固執得很,不肯妥協。最後沒辦法,我們只好讓阿姨們睡客房,打地鋪,叔叔們睡客廳,躺沙發,在家裡湊合地住下了。還好,老人們都很樂觀。因為有兩位阿姨腿腳不便,其他人也就陪著不外出,整天就呆在家裡,擠在狹小的客廳裡看電視,聊天,歡聲笑語說個沒完沒了。也許,老同學能一起出遊,在異地相聚,本身就夠讓老人們激動不已的了吧。

臨回鄉那天,接到L姨電話,提及他們多年未見的老班主任陳,就在佛山,建議他們去探望一下,並給了陳的電話。有人當即撥電話,一番通話後,才知道:原來陳就住在我家附近。聽到陳詢問具體地址打算上門見面,有人搶過電話回說:不清楚花園的具體地址門牌,大家是住在親戚家,那親戚也上班去了問不了,以後有機會來廣東再去看老師。隨即挂了電話,絕了陳想見的念頭。

電話過程,父親一直沒吭聲,先進了衛生間。後藉口衣服可能掉下了樓要去看看,乾脆出了門。

幾位老同學便爭吵開了。有同學不解,說上車時間還早,住得又近,幹嗎不讓老師過來見上一面?可有同學堅持說:算了,別讓老俗為難,我們又是住在老俗的家裡。等以後有機會再見吧。有同學又說:我們好不容易來一次,老師也老了,我們也老了,現在不見,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見?

正在做飯的我,不忍聽到他們爭吵,想想還是插了一句:要麼還是叫老師來一下?過來吃頓飯其實也沒什麼。

J姨就說:算了算了,你不知道你爸和陳老師的事。你爸爸可委屈了,怎麼多年了,還是解不開。要是我們去見她,你爸爸會不高興的。

我就不再說什麼。

其實我早知道父親的老師陳和我同城,當年介紹我來廣東的L姨早跟我提過並給我電話號,可當我跟父親電話,提到打算去探望她時,父親竟然對我發了句狠話:我不許你去!你告訴L姨說是你爸不讓你去的!你爸恨不得斬了她!

原來,文革時,父親在研究所被打成右派,我們一家人被造反派趕到鄉下,父親還被送去五七干校強制勞動改造。幾年後,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回了老家小城,並且回母校當代課老師。就在父親以為終於回到家鄉這個避風港,可以過點平安日子喘口氣的時候,卻被曾經的老師,後來的同事陳,第一個跳出來,揪出父親,揭發父親的反動言行,還親自帶著紅衛兵來抄家。以抄家抄來的收音機和照相機作為父親經常收聽敵臺和嚮往資產階級生活是國民黨特務的所謂「鐵證」。而當父親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一位好友,在批鬥大會上就這麼被活生生打死在自己面前,銘刻在心底的仇恨,該有多深!對這個曾經給自己帶來如此悲慘的人生經歷的老師,父親怎麼可能還當她是自己的老師?心裏除了恨,還是恨。當然不會允許自己的孩子去向她示好。

後來幾位老同學爭吵的結果,還是決定去見上一面,畢竟陳已經是80多歲的老人了。我沒有親自送他們去,只幫他們叫了部的,雖然我和那個陳老師的住址相距不到一站公交的路。

幾個同學去了沒半小時就回來了。說陳的兒子陪她出來,大家只是和陳就這麼站在馬路旁說了幾句話。這時L姨又來電話, J姨就叮囑L姨說:千萬別告訴陳說我們住在老俗的女兒家。不知內情的L姨說:我告訴了呀。剛剛和陳通了話,原來俗氣家和陳老師住得很近呢,真是緣分啊!大家聽了,都不知說什麼好。掛上電話,J姨對我嘆一聲:唉,當年陳對你爸爸實在是太狠了。本來你爸爸也不是那麼記恨的人。

豈止是我父親記恨?那個年月,我的記憶中,雖然沒有陳,卻有父親經常被揪到群眾大會的高台上示眾批鬥的淒慘。偶爾回想起在群眾批鬥大會後,父親戴著高帽被一群人踢踢打打押著遊街,而媽媽和我們幾個孩子還被迫跟在後面呼喊打倒父親名字的口號的情景,即使我對陳談不上恨,但在聽到別人提到她是我父親的長輩和老師時,心無一絲尊敬,最多,也就與父親一樣,視為陌路罷了。

從文革的生死折磨走過來的人,即便是師生,欲相見一笑泯恩仇,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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