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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韻:那久久不能散去的秋痛

 2010-10-22 02:26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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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乍起吹落了秋葉,秋葉飄零攜著孤寂。「時不與兮歲不留,一葉落兮天地秋」。每到此時令,我的心像灑滿枯葉的庭院,塞滿了濕漉漉的秋痛。都說時間是醫治心傷的良醫,殊不知那與秋色同步的噩夢斷是不會與時俱逝的啊。

1970年「一打三反」運動,一封舉報我們夫妻通信中說了一句攻擊社會主義的話——僅僅一句,上不著天下不挨地,別人筆跡的我的信——我正被隔離審查。在日子最難挨的時候,一天清晨五點多鐘,父親風塵僕僕來到我家。他的突然出現,我很吃驚——驚喜,又害怕。我雙手扶著他的臂膀淚奪眶而出,我想說:爸爸,我們幾年沒見面了,你好嗎?說出來的竟是:你來幹什麼呀?爸爸沒有在意我這句有悖情理的話,他老淚漣漣拉著我的手說:兒啊,我怕今生見不到你了啊······那哀傷顫抖的聲音涵滿對上蒼的無奈乞求,像刀子深深戳進我心,我扑在父親懷中痛哭······

父親老了,頭髮花白,臉上的皺紋佈滿蒼桑,昏黃的眼底泛著一層淚水,我們淚眼相對,再也沒說話,只是長久地流淚哽咽。

丈夫對我使了個眼色,指指手錶。我知道早請示時間就要到了——牛鬼蛇神要一大早列隊向毛主席請罪。我們忙著安排父親吃點東西,安置他睡下。

「怎麼辦,我擔心,他們知道後,會不會把父親拖出去鬥。」出門後丈夫悄悄地問我。

「走一步,算一步,聽天由命吧。」我強忍著淚輕聲回答。此時此刻我真是害怕呀。

父親不是右派又是右派——確切地說是不在冊右派,是一個頂著右派份子帽子改造了20年的不是右派、又甘心按右派改正——以便全家返城——的右派。

這一切是1978年後,我從在縣委組織部工作的同學那裡得知的。而在這之前,我單位那些人事政工幹部不止一次去我老家調查,早就知道我父親不是右派,我不但沒得到告知,反而在批鬥我的會上,多次反複審問我:你父親是不是右派?牆上貼著的說我為右派父親鳴冤叫屈的大標語字如斗大,我哪敢回答父親不是右派,連我父親本人也不知情啊。他們張口閉口罵:「你的狗父······你的狗父···」,我只能淚眼迷離不敢不從。

父親是醫生,1957年罹難前,是當今縣第二人民醫院的前身——聯合醫院的院長,這個醫院是1955年公私合營時在我家診所的基礎上聯合其他行醫人員成立的。

父親罹難是因為一首順口溜,順口溜來自民間,是我的一位表舅講他們鄉的王鄉長強徵糧食致使農民餓肚子。我的父親在鳴放中轉述了農民們的順口溜:「驢兒驢兒你別嚷,你也吃不飽,我也餓得慌,死了去告王鄉長。」王鄉長是黨員,統購統銷是共產黨的政策。父親被屈打成招,簽字畫押承認攻擊統購統銷,順口溜被改成 「死了去告共產黨」成了父親的唯一罪狀。

父親被劃成極右份子。經受不起拷打,關押期間自殺未遂。母親懷抱一歲的小弟,拉著兩個年齡分別3歲、5歲的大弟,一字排開,跪在看管人員面前,求他們關照,防止父親別再次走絕路。

父親的右派問題上報到上面,未得到批准。原因可能是父親的同學相助,父親的同學王達夫時任信陽地委書記,早年他倆師從著名教育家任芝銘先生,後經任老先生舉薦,兩人共赴延安,途中父親因病返回。父親自始至終支持革命工作,出錢出力,叔父因幫助八路軍籌集糧物,被國民黨地方武裝抓走,生死不明。

父親的檔案裡沒有定為右派,但是當時亂抓右派,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連15歲剛從初級衛校畢業的小護士都成了右派,父親院長的位置早有人覬覦,有人更願將錯就錯,連父親也蒙在鼓裡,年幼的我們更不知曉。

文革中,我家房屋被強行拆除,果樹花園被剷平,風雪中父親和小弟拖著一輛平板車,步行幾十里把家安在下放地的農村牲口房裡。

所有這些父親都瞞著在外地工作的我,他一生信仰共產主義,崇拜毛澤東,他教育我們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他把自己的厄運歸咎於犯了小人,閉口不提自己遭遇的不公,深怕給我們留下陰影,影響我們進步。有著中國儒家文人氣質的天真的父親飽經患難,對國家的忠誠對領袖的膜拜,那麼出人意料之外,又那麼順理成章。

1987年父親病逝,經他的手治癒的病人一撥又一撥的從鄉下趕來我家弔唁。鄉下農民不到病入膏肓是不去看醫生的,父親治癒了他們的病痛,他們感激父親、四方傳頌著父親的醫術醫德。直到父親臨終,一個用板車拖來求醫的病人還等在門前,她哭著說;老天爺啊,咋就不能叫老先生晚走幾天啊。

反右運動砸爛了兒時就懸掛在家裡的金匾,金匾上斗大的四個金字‘醫精如佗’已化成民心民意永遠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

為了父親的安全,我們把他關在屋裡,不准他出門,大小便都在屋裡,我給他倒。筒子樓的十幾平方米的一間房,靠東窗是我們的大床,父親的單人床安放在西邊進門處,深夜父親的輕聲嘆息令我心碎,白天父親在大床和小床之間的那一小塊地面上不停地走著,不敢邁出房門一步。好在我家在樓的末端,無人過往,幾家近鄰忠厚本份,父親沒有被當權者發現。幾天後,父親得回去,我們買了晚間車票準備親自送他去火車站。誰知成行那晚,批判會遲遲不收場,我不能按時回家,父親望穿欲眼等到不能再等,隨丈夫去了火車站。

好不容易等到批判會結束,我沒回家逕直跑步奔向公交車站, 乘十路汽車在司門口上大橋,調4路電車趕到火車站,我高聲呼喊爸爸,正在進站的父親,見我趕來喜出望外,老淚縱橫,擺擺手示意我不要送了。

望著父親禹禹遠去的蒼老身影,我心如刀絞。我哭著手指胸口對丈夫說:幾天裡父親在我這裡竟連陽光都不能享有,我這裡痛啊!瑟瑟的秋風,蕭蕭的秋雨,我哭,在秋風中,我哭,在秋雨裡。秋風秋雨打在我髮梢是徹骨的涼,落在我心裏是徹骨的冷。

幾十年過去了,每當秋窗秋不盡,一番那堪風雨助淒涼的一抹秋痛,久久久久地不能散去。我憋屈一世的父親,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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