瀋崇強姦案真相 (組圖)
斷章師爺:從漫畫家丁聰先生的去世說開去

日前從網上看到漫畫家丁聰先生以93歲高齡去世,不禁想起以前在〈讀書〉雜誌中看到老先生筆下栩栩如生的漫畫形象。據親友好回憶,丁聰先生是一個淡泊、低調的人,57年陷入沒頂之災,文革中又歷盡滄桑,卻還能保持豁達、幽默、開朗的心態畫他的漫畫,實在很難得。文中還提及「丁聰去世後,夫人瀋峻寫了一封信揣在他的胸前,用這種特殊的方式做最後的告別。」

由瀋峻兩字,我不禁聯想起以前看到過丁聰夫人是瀋崇的說法。瀋崇女士的芳名我是在太祖選集第四卷的註釋中第一次看到的,大意是「1946年12月24日夜八時左右,北京大學女生瀋崇準備到平安影院去看電影。當她由王府井走到東長安街時,突然被美國海軍陸戰隊伍長威廉斯.皮爾遜和下士普利查德架到東單廣場,遭到皮爾遜強姦。」

我還記得在什麼地方看到過諸如「文革後據黨內披露,瀋崇事件是一宗政治計謀。瀋崇為中共地下黨員,奉命色誘美軍,然後製造強姦事件以打擊美軍和國民黨」;「瀋崇在解放後進入外文出版社工作,已婚,不少七、八十歲左右的文人名流都知道其人。」;「瀋崇在文革期間被紅衛兵批鬥時承認,她未遭美軍強姦,之所以這樣說是為了黨的事業。」等說法。

為此,查了查〈維琪百科〉上關於瀋崇事件的介紹:「根據〈人民報〉的報導,瀋崇後來嫁給畫家丁聰為妻,1990年代,瀋崇移民美國,對外澄清這次強姦事件乃子虛烏有,並未遭到美軍強姦。」

我在網上又鉤了下,看到一篇文字[1]中提到:「〈人民畫報〉副總編輯丁聰住在我家前院,……終於有一天,我見到小丁叔叔的女朋友。父親帶我去西單長安大戲院看京戲,李少春的〈野豬林〉。小丁叔叔帶來女朋友,比他個子高,穿一件薄呢短大衣,清秀大方,見了父親一口吳儂軟語。這位上海小姐姓瀋名峻,畢業於北京大學,在國務院外文局工作……一直到了80年代,小丁叔叔和瀋阿姨仍是父親家的常客。那時候我有了繼母張敏玉,我們叫她張姨。張姨對我說:「你的瀋阿姨,就是‘瀋崇事件’那個北大女學生。崇山峻嶺,把‘瀋崇’改成‘瀋峻’了!」上文錄自胡小胡先生的博客。他的父親胡考是丁聰的同事,母親戈揚是〈新觀察〉的主編,上述說法應該是可信的。

我還在網上鉤到一篇短文[2],文中提及:「丁聰與郁風是幾十年玩在一起的好朋友。由於丁聰年事已高,聽力不便,昨日,其妻瀋崇代替丁聰接受了記者採訪。」

由此可見,美軍強姦北大女生事件中的女主角瀋崇女士即丁聰夫人瀋峻是無疑的了。那麼,瀋崇女士是否真「奉命色誘美軍,然後製造強姦事件以打擊美軍和國民黨」呢?

於是,我繼續在網上搜索,又鉤到一篇文字介紹了原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聶紺弩的回憶:「紅衛兵審查瀋崇時,她坦承自己扯下彌天大謊。當年中共地下黨指示她色誘美軍士兵皮爾遜,實際上她並未失身。她承認:製造這一假案是為了‘積極打擊美國,孤立國民黨’。」[3]

而且,網上還有一篇謝泳先生的演講[4]提到:「據現在美國的周啟博先生(歷史學家週一良的公子)介紹,當時瀋崇案由軍事法庭審理,案卷存軍方檔案庫。因涉外國公民,管外交的國務院也有相同的一套案卷。他從國家檔案館取得國務院這套案卷的複製件,全部為英文記錄,共150張。最初對皮爾遜的控罪共有五項:1、強姦;2、企圖強姦而攻擊;3、自願性行為;4、有害秩序和記律的行為;5、可能損害士氣風紀的不道德行為。……軍事法庭最後認定,根據事實和上述法律,對控罪1及其說明的調查結果和下令審判的機關的相關決定,予以撤銷。根據對控罪2和控罪4的調查結果,對法庭判決和下令審判的機關的相關決定,予以撤銷。總軍法官認為,下令審判的機關根據以上陳述和建議採取的司法程式和行動是合法的。這個陳述和建議後來得到了海軍部長蘇利文的批准。」


上海工人舉行反美示威遊行

儘管謝泳先生未曾明言瀋崇女士是中共地下黨員,但是文中提供了與瀋崇事件有關的翔實資料。例如1946年12月31日,中共中央曾在給董必武、吳玉章等人的一份檔中[5]指出:「北平美兵強姦女生事,已造成有力的愛國運動,上海、天津聞亦將回應,希望在各大城市(平、津、京、滬、渝、昆、港、蓉、杭等)及海外華僑中發動遊行示威,並堅持下去。」北平地下學委的領導王漢斌也撰文[6]詳細講述過當時的情況:「第三種是北大。……北大暫時不能成立學生自治會,我們就採取化整為零的方法,團結群眾開展社團活動。……組織學習會、讀書會、辦壁報、出專刊。評屆時局,揭露國民黨打內戰的反動政策,宣傳黨的方針。團結教育群眾。經過這些活動,很快使我們在學生中紮下了根子。」而瀋崇女士當時正是北大先修班法文組的新生。所以,謝泳先生在文中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現代史上有些公共事件是製造出來的。」句中的公共事件自然指的是所謂瀋崇女士被美軍強姦一案羅。

可是,在〈維琪百科〉瀋崇案的條目裡還有這樣一段話:「根據〈名人傳記〉2000年第8期和〈北京晨報〉的報導,丁聰之妻名為瀋峻,畢業於復旦大學,主修俄語,且多年來一直居住在北京。」這一段話,似乎與前列說法相左。

網上鉤不到〈名人傳記〉2000年第8期,我倒是鉤到了〈北京晨報〉上那篇陳4先生寫的〈丁聰的房子〉。凡是看過〈讀書〉的朋友對於陳4先生不會感到陌生的,他是丁聰先生的搭檔。幾乎每期〈讀書〉封二的「詩。畫。話」專欄內,陳4先生都會寫一篇針砭時弊而不傷筋骨的短文,再附上一首譏彈世態卻只及皮毛的打油詩,丁聰先生則配上一幅招牌菜式的漫畫。

說起來,這位陳4先生也是我復興中學的校友,不過他要比我高好幾屆。陳4先生1962年畢業於復旦中文系。我對他的唯一印象是1963年復旦劇社在上海郵電俱樂部公演話劇〈紅岩〉,不知是否因為陳4先生的母親周女士是復興中學黨總支委員兼體育教研組主任的緣故,當時學校組織高中部的學生一律去觀看話劇〈紅岩〉。劇中,陳4先生扮演外號「猩猩」的渣滓洞特務頭子,現在依稀記得的只是他在台上聲嘶力竭的吼叫和窮凶極惡的行狀。

據說陳先生在復旦時頗受知於劉大傑教授。劉大傑教授是著名的文史學家,他的〈中國文學發展史〉可謂影響遠被。遺憾的是「成敗皆蕭何」,正是這部書後來的幾次修訂卻玷污了他的人品和聲譽。如果說建國初進行的修訂是為著回應歷史唯物主義的指導,或許還有些進步的意思;那麼到‘文革’期間用「儒法鬥爭」來進行詮釋,實在是太偏離學人本色了。學界普遍認為除了「梁效」中的幾位北大學者之外,當年對上跟得最緊的南方學人,非廣州的楊榮國教授和上海的劉大傑教授莫屬了。唯獨陳4先生挺身為恩師辯解:「大傑先生的第二次修改文學史,使他不見諒於同輩人,罵他的話有些很難聽。聽說,那時曾有人勸他:‘劉先生,你這樣做,身後怎麼過得去?’大傑先生回答說:‘我不這麼做,現在就過不去。’」[7]

然而,同是文史學家的山東大學陸侃如教授則認為中國文學發展史不應以「儒法」劃線,尤其把杜甫強行拉到「法家」陣營,十分地不妥。於是侃如先生寫了一封長達萬言的〈與劉大傑論杜甫信〉。在〈文史哲〉1977年4期上發表。請注意,侃如先生此信完稿於1976年11月1日,當時學術界還在「文革」的影響下,太祖生前宣導的「批儒尊法」運動的硝煙尚未散去。山大中文系又以出過李希凡和藍翎這樣兩位「小人物」而引以自豪,可想而知侃如先生所處的環境。但是,侃如先生以一個「摘帽右派」的身份,居然寫了這樣一篇文章,其勇氣、膽識、學術良心,實在令人欽佩。陸劉二人的人品行止,立判高下。


學生們寫在電車上的抗議美軍"暴行"的標語

青年時期的劉大傑教授是才情艷艷的岳陽才子,但是他也犯過一個很低級的錯誤,在標點林語堂校閱的〈袁中郎全集〉時把「色,借日月、借燭、借青黃、借眼,色無常。聲,借鐘鼓、借枯竹竅、借……」點作「色借,日月借,燭借,青黃借,眼色無常。聲借,鐘鼓借,枯竹竅借……」魯老夫子在〈罵殺與捧殺〉一文中,刻薄地諷刺他說:「借得他一塌糊塗,正如在中郎臉上,畫上花臉。」對此,陳4先生又進行瞭解釋[8]:「……一位明白底裡的朋友告訴我,那本由時代圖書公司印行的〈袁中郎全集〉的標點,其實並非出自大傑先生之手,而是一位從事革命活動的朋友(也是一位文化界名人阿英),因生活無著,借大傑先生之名,標點此書,弄幾文稿費謀生的。」

然而,另一篇文章[9]則對陳先生的解釋予以針鋒相對的駁斥:「……進行註釋〈花邊文學〉的華中師範學院中文系的幾位教師走訪了病中的阿英先生。他聽了劉大傑的意見後,淡淡一笑說:‘這是大傑記錯的。當時他是三十上下的青年。他在文壇上雖已露頭角,但名氣還不大,所以他標點後還要掛上‘林語堂校閱’的牌子。如果是我標點的,我名氣比他大,要借用他的名義作什麼。至於反動派追捕我,那是1935年的事,這書是1934年出版的,那時我還在文壇上公開活動,也沒有必要借用他的名義。’阿英正由當時的女婿吳泰昌扶著在室內散步。談到最後,阿英還說了句:‘大傑以為我已是植物人了,所以把這件事推在我身上。’……劉先生聽了我們轉述的阿英的話,和我們查閱的結果,沉思片刻,說:‘我和阿英是老朋友,過去一直是互相幫助的。他既然這樣說,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你們看著辦吧。’」

由此看來,我的這位老學長陳先生確實是從學問到道德都傳承了恩師劉大傑教授的衣缽。

已過子夜,仍無睡意,索性再敲上幾句閒話。卻說陳先生的妹妹陳女士和我有五年同窗(初中三年,高中二年)之誼。平心而論,陳女士是我們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學,書也念得不錯,還有文藝天賦,曾得過全市中學生普通話朗誦一等獎。按時下說法,陳女士是班上極大部分男生(自然也包括在下)的夢中情人。高中畢業後她考取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文革期間陳女士參加了哈軍工紅色造反團文藝演出隊,我曾在上海文化廣場的一次萬人批鬥大會上看到過她擔任報幕員,率領會眾呼喊革命口號,那可真是有點英姿颯爽,風情萬種的味道。後來,陳5女士和同班一位高幹子弟結婚。她學的是航空工程,70年小倆口一齊分配到上海龍華的一家飛機工廠。「四人幫」倒臺,飛抵上海出任第一把手的公公將兒子媳婦從近郊的工廠調入市區的輕工設計院,又替他們張羅到一套住房。當時我們高中班上考取大學的的同學,不是流落到天涯海角就是埋沒在窮鄉僻壤。比較起來,陳女士的運氣算最好了。花開也有花落時:先是老公公驟然逝世;緊跟著夫婿獨自回京;再就是獨女遠嫁美國;最後是她自己罹患了直腸癌。前些年我回國,與滬上的幾位老同學一齊去看望過她。坐在陽台上聽她娓娓介紹自身病情,言者從容,聞者失色。前後動了兩次手術,精神還是開朗樂觀。尤其可貴的是老太太修飾得體,舉止優雅,風韻猶存,年近花甲而望之如四十許。

從去世的丁聰先生寫到他的未亡人瀋崇女士,又寫到他的搭檔陳4先生。由陳先生又聯繫到他的恩師劉大傑教授,最後還牽扯到他的妹妹陳女士。無軌電車開了一程又換一程,就此打住吧!乾脆把題目寫成《從漫畫家丁聰先生的去世說開去》,免得被人責為下筆千言,離題萬里了。


參考文獻
[1]胡小胡博客:《丁聰夫人瀋峻即瀋崇》
[2]華夏經緯網:《丁聰妻子瀋崇:生病也不能耽誤玩》
[3]譚人瑋博客:《關於瀋崇被強姦案的幾種說法》
[4]謝泳《個人遭遇如何成為公共事件:以瀋崇強姦案為例》(見《2004年中國最佳講座》李公明選編,長江文藝出版社)
[5]《中央關於在各大城市組織群眾回應北平學生運動的指示》
[6]《解放戰爭時期北平地下黨是怎樣領導學生運動的》
[7]陳4《臆說前輩》
[8]陳4《〈袁中郎全集〉與〈雙峰記〉》
[9]史建國《劉大傑的「怯懦」》

本文留言

近期讀者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