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神話 (圖)

你走在紅磚道上，東繞西拐地避著雜亂停放的機車，就這樣不預期地與一整排的七里香正面相遇，星點般的小白花與淡淡的香氣迎面而來，你突然想起一件與味道有關的記憶：在一株繁花如星的桂樹下，某一位家族或隔壁鄰居長輩，一邊扇著紙扇，一邊仰望著星空，對行將入睡的你，說了一個關於人神相戀的牛郎織女故事。那時你徘徊在夢與醒的邊境，看著自己走向越來越深的黑暗，也看見一顆微笑的星慢慢向你走來。

當時你堅信不疑，而且夜風裡浮著幽幽的桂花香氣，像夢裡的仙女留下的餘香。

你曾經生活在一個充滿精靈的世界，你與其說是人類一族，不如說跟山、林、風、雨、石更像是具有共同起始源頭的種屬，你就好像深林中的半人半獸，在月夜下，毫無困難地穿梭在真實與虛構的過渡地帶。但你逐漸成長，開始對天人合一的可能性與可行性產生懷疑：神與人如何能相愛？他們的孩子是神還是人？但這個懷疑其實也沒有持續很久，因為它對你的日常生活毫無影響，於是你逐漸遺忘這個故事，只有在每年農曆七月七日，在愛情產業的炒作下，你的記憶才模模糊糊地，浮現這個神話的吉光片羽。

但總有那麼一個靈光乍現的時刻，雖然往往來得令人感到意外，例如，在某個加班後的夜裡，你的身體被繁瑣的事務壓榨到再也無法思考，你無意間抬頭瞥見夜空中一點閃爍前進的航燈，像流星一般地橫過天際。你恍惚的腦海裡忽然想到，如果你是那充滿泛靈思維的遠古人類，站在一片廣闊的原野，看見一顆流星劃過無垠的夜空，隱沒在沒有開始、沒有結束的地平線下，他／她該如何叩問世界，回應天啟？

只有當你讓自己回到那個無法將想像與現實一分為二的童年時期，或想像自己是那千年前目睹流星墜地的古人，你才得以重回事件現場，回到那個曾經天人交融的原初：在一個落花如雪的仲夏夜晚，透明、純淨、冰潔的仙女來到人間，這位從來不知道「美麗」是什麼意義的女神，在溪邊巧遇凡間男子，在他深情的眼底，看見自己如花一般盛開的容顏。於是，沒有溫度的仙軀，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心跳振動如遠方鼓聲，第一次感受到體內血液奔流如溪，第一次像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體驗到何謂「愛情」。你後來知道，這個人神之間如漣漪般盪開的眼神交會，隨著歲月流轉，逐漸凝固成一則古老的愛情神話。

但你總是懷疑，這個神話經過千年流傳，是不是失去許多細節，因此角色越來越扁平，劇情越來越類型化，像蒙上一層陳腔濫調的灰塵。難怪會被人逐漸淡忘！你心想。你覺得整個人類就像那打網捕魚的漁夫，從海裡撈起一網魚，卻留下更多魚在浩瀚的大洋裡，你悵然若失，知道有些細微卻重要的東西，在時間之流中遺失了。

例如人神告別的最後一刻。不論任何版本的神話，你總是遺憾裡面似乎缺乏真正的情感。恩愛的夫妻過著不知歲月的日子，直到天帝終於找到仙女，派遣天兵天將將她押回天庭。你想像那應該是悲慘絕倫的人神分離場景，仙女含著淚水，穿上美麗燦爛的羽衣，為夫君與孩子跳了一支前所未見的神聖之舞。他們看著她在黃昏的夜風中轉呀轉呀，像落在晚霞上的一滴彩墨暈染開來，與雲霞海天一色般地融為一體，終至難以辨識。他們如痴如醉地望著滿天彩霞，覺得天地越來越恍惚，歲月越來越悠悠，彷彿時間將永恆凝止。舞蹈如此神聖、超凡，這些純樸簡單的人們感到自己沐浴在深深的神恩之中，身心浸潤在過去從未經歷過的聖潔感裡。你徘徊在事件現場，發現你有限的想像力中所期待的驚天地、泣鬼神場景，並未出現。因此你似乎領悟了些什麼，儘管無法用言語具體描述出來。

隨著神話開展，你慢慢發現，古老的神話雖然指向過去，但卻總是預言著當代。面對這則看似簡單的愛情傳說，你很難不把它當作一則後現代的寓言－－人與神的分離，象徵人類社會走入文明與理性時代的開始，通往眾神國度的門應聲關上，天人合一的世界一去不復返，人類再也無法回到神聖的源頭。或許是出於憐憫，上天留給這對情人一年一會的應允，而這個日子經過歷代先祖的珍視與發揚，成為名為「七夕」的宗教節慶，每年在淒美的傳說中，神與人象徵性地得到一次共處的機會。

像這種神／人愛情悲劇的原型，普遍存在於東西方神話中，具有跨越東西方文化的共通性。這些故事不僅只是原始人類仰望穹蒼的心靈想像，往往更預示著在理性與科學的進化過程中，天人合一的圓滿狀態將從此一分為二。因此，古老的神話經常蘊藏著人颣集體潛意識中，渴望重返初始的深度鄉愁（nostalgia），也就是人類心靈結構中，對永恆回歸（Eternal Return）的期盼。

於是你逐漸明白，這是愛情，也是神性。對於無法回到原初的人類，愛情或許是上天所能給予的、最大的恩典。兩人深愛之時，生可以死，死可以生，那種向對方完全開啟的狀態，其實就是天人合一的境界，從這個觀點來看，愛情的本質與神聖的原初狀態最接近，藉由愛情，我們得以再次體驗神與人之間的相遇。

但不管你如何瞭然於心，你只能目送著童年越走越遠，那個夜裡在你夢中留下幽香的仙女，再也不曾出現。於是你也只能在這個人神象徵性相逢的節日裡，向女神獻上胭脂水粉作為祝禱，當然你知道這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尤其是你已經來到人造衛星取代眾星的時代。但你仍相信，不論科技如何進步，人們的內心深處，依然在尋找著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等待下一個神話時代再臨。

然後在某個看起來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的夜裡，你夢見自己站在天堂邊緣，聽見天使拍動翅膀，轉身離去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