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淚凝結的一紙「訴狀」(圖)
香港一批反右運動研究者,鍥而不舍地努力,不讓流過的淚白流,不讓淌過的血白淌,一套《五七右派列傳》記錄了許多罕見的資料和感人的故事。令人敬佩。
五十三年了,五十五萬餘名右派飄零凋謝,最年輕的學生右派也已成了「白頭宮女」。這場有史以來最大的文字獄,莫非就以「改正」結案了?可以隨風飄去了?右派冤魂當然說不!「右」屬也在說不!還活著的右派更不會不說「不」!另一方面,對大陸青年來說,「反右派運動」已是「天寶遺事」。因此,為了當年無法申訴的冤屈,不讓流過的淚白流,不讓淌過的血白淌,第一步就是必須記錄下史實,凝固個人經歷為集體記憶,讓必將到來的「最後審判」捏有一份份最可靠的訴狀。一位老右說得好:「留給後代除了黃金白銀,還應當有白紙黑字。」
為右派立傳留史,意義雖巨,卻是一項繁浩瑣碎的大工程。香港依賴獨特的人文環境,有許多方便之處。據悉,中大的中國研究中心對右派原始資料的收集已有多年,更令人肅然起敬的是香港有一批民間研究者,如武宜山(凌文秀)、申淵(陳愉林)先生等。他們辛苦支撐令人感佩。
近年,當年北外學生右派申淵先生耗時七年推出四卷本《五七右派列傳》,為右派立碑。四百餘篇列傳,涉及一千三百一十八名右派(含少數中右),是迄今為止收集面最廣的「右派列傳」。重點介紹各路右派的劃右原由及受迫害經歷。筆者近十年一直關注右派研究,這套列傳仍不斷突破我對反右荒謬度的認識底線。
反右重要數據觸目驚心
從《列傳》中,可揀掃出下列重要數字:
十三級以上高幹右派二八五人,其中省部級百餘人,三十九個為「右派反黨集團」。
一九七九年,胡耀邦請劉紹棠至家說:「你的右派劃錯了,團中央的右派統統劃錯了。百分之百的擴大化。現在一個不留,一律改正。當年是迫於毛主席的威望,執行他老人家的指示,沒有辦法。我是想保護你們過關的。但沒有保護下來,否則我自己也會當右派。」
從列傳可以整理出一份統計表(如圖),這當然是全國很少的一部分。大學方面,北大劃右六九九名(其中學生五八九人),中右八百名,其時北大師生總數一萬零三百八十八人,比例達 。物理系學生共一百六十餘人,劃出六十名學生右派。哈軍工抓右一五七人,其中極右二十名,教師三十六名,講師以上高知十四名。上海十二個區縣的中小學、幼教、中專、技校揪出右派教師達八千餘人,分別送往新疆、青海、蘇北、安徽、北大荒、夾邊溝等勞教,相當一部分客死他鄉,屍骨無存。
民主黨派劃右九千餘名,其中民盟五千一百七十三人,佔盟員總數百分之十五點六。全軍劃右二萬餘,空軍技術含量最高,右派也最多。反右期間,大批基督教徒劃右,其中被判刑二千二百三十餘人。
「最年輕右派」一直似屬二十一歲的作家劉紹棠,後滑至雅安十九歲學生右派李天德,再滑至一位十七歲川籍右派。此後,又有十六歲北京冶金中專生佟信順,雲南昭通十五歲學生右派李曰垓。沒想到《列傳》再破記錄,「桂冠」屬於十二歲的「右童」張克錦,四川達縣一位五年級小學生。張克錦為畫童,為鄰居的大字報配了一幅漫畫,鄰居劃右,跳橋自殺,畫童經領導認定,冠以「右童分子」。一九五八年送獄七年。一九七九年「改正通知書」送交他讀書的那所小學。
中共名諜劉時平、郭汝槐淪為右派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之夜的「瀋崇事件」,竟有可能是「假冒產品」。當年,兩名美兵當街強姦北大女生瀋崇,引發全國大規模反美運動。《列傳》披露:不僅首報新聞的記者劉時平乃中共地下黨員,主角瀋崇亦是中共地下黨員,奉命色誘美兵,施行「苦肉計」。更黑色幽默的是:立有大功的劉時平一九五五年被「肅反」,五七年劃右,開除黨籍,十三級降至十七級,發配唐山柏各莊農場勞教。瀋崇小姐文革中被紅衛兵批鬥,承認未遭美軍強姦,當年的「指控」乃是「為了黨的事業」。
一九二八年入黨的留日博士彭康(四級幹部,左聯名士),一九六八年被自己親手迎創的政權活活斗死。一九八一年杜聿明病重,中共諜界後三傑之首的郭汝槐(國府國防部作戰廳長,後為反水中將軍長、兵團司令)去看他,杜聿明抓住郭的手:「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當時是不是共產黨?」徐蚌會戰時,杜已疑郭,曾當面責問:「你郭小鬼一定是共諜,你發的命令都是把我們往共軍的包圍圈裡趕!」面對杜聿明的「最後質問」,這位特別黨員死守秘密,只說自己與杜「不同政見」。就是這位被周恩來譽為「可抵十萬雄兵」的名諜郭汝槐,「反正」不僅只得校級軍銜,竟也被劃革命的敵人︱︱右派!大陸媒體近年雖然熱炒郭的臥底(算是徹底解密),但對郭被劃右這一「歷史污點」,卻予刪隱「淡化」。
還有一些因「淡化」而在一般人知聞以外的重要右派與中右:後任福建省委書記的項南、當代神農袁隆平,都是差點戴右的「中右」!東京大審判法官梅汝璈法官、越劇皇后姚水娟、相聲演員馬三立、著名影星項(《南征北戰》張軍長)、郭允泰(《智取華山》偵察排長)居然都是右派!
許多令人心碎的淒涼故事
俞頌華、俞彪文、俞梅蓀祖孫三代走出意味深長的「否定之否定」螺旋型。一九二○年十月,留日留德生俞頌華(一八九三至一九四七)以上海《時事新報》、北京《晨報》特派員身份帶譯員瞿秋白同車赴俄採訪。俞乃第一位駐外記者,最早將馬列主義輸華的中國知識份子。國共分裂後,瞿秋白一度曾秘住俞家。一九三七年初,俞頌華又是最早採訪延安的國統區報人,《申報》連載其延安見聞。其子俞彪文(一九二六至五七),畢業東吳大學與上海滬江大學經濟系,任職國民黨資源委員會中央信託局,一九四九年拒絕赴臺,赴邀出席開國大典,參與創建中國人民保險總公司,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九日因劃右不堪凌辱跳樓。其孫俞頌蓀因父親右派從小遭欺凌,備受屈辱,十七歲三次自殺被救,患嚴重精神抑鬱症,長期入住上海精神病院。長孫俞梅蓀一九八四年畢業北大法律系,如今則在為送走其祖迎來的馬列主義艱難奮鬥,成為著名維權人士(被監控)。
中共西藏工委副書記、十八軍獨立支隊司令兼政委範明少將略通醫術,治癒一些領導人及家屬的小疾。一次,毛澤東召見他:「限你在十年內給我把癌症拿下來,你看怎麼樣?」當範明表示非科班出身,毛說:「什麼科班不科班,盤尼西林不是染布工人在染布大缸裡撿了一塊大青藍發明的?」毛澤東如此看重的這位範明少將,竟也劃右,株連六百多人。
《列傳》也是血淚凝結的一紙「訴狀」。有不少感人故事。如水產部高級工程師梁其昌劃右後,因飢餓逃出地獄般的勞改農場去會妻,妻子為他做了一頓飯,一邊抹淚一邊暗中揭發他的逃跑;梁被抓回後,上了八個月的背銬與十八斤重的腳鐐,吃飯穿衣大小便都得靠同囚幫助。
毛澤東與他的同事們決不會想到:反右運動還未結束,還在「進行到底」,只是這股推進之源來自「反作用力」,五十五萬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右派及其後代,熬過紅色恐怖的嚴冬,向他們討要倒帳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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