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羅馬尼亞的德裔女作家荷塔.穆勒(Herta Müller),2009年接受諾貝爾文學獎的致詞,開頭第一句就是「你帶手絹了嗎?」
演講的題目是「詞語的惡性循環」,可是從開頭到結尾,貫穿全文的意象卻是手絹。「你帶手絹了嗎?」每天早上穆勒出門前,她的母親都在門口這麼問她。她故意不帶,等母親問了,再回屋裡拿。每天,她讓母親用這句問話帶出溫柔的關心。不擅於流露情感的母親,提醒女兒帶手絹就是她表達關愛的方式;女兒帶著手絹出門,感覺就像母親在身邊一樣。
有一天,在她離開那個極權統治的國家之前不久,村子裡的警察上門來要把她母親帶走。母親到了門口想到沒帶手絹,警察雖然很不耐煩,竟還是讓她回屋裡取了。這條手絹陪伴母親到警局,度過她被拘留的難熬時光。
手絹可以作很多用途。穆勒細數手絹的「萬能」功用:打噴嚏,流鼻血,手、胳膊肘或膝蓋受傷,哭或忍住不哭時咬著,濕手絹放在額頭上可以治頭疼,四角紮起來可以戴在頭上防晒遮雨,打個結可以幫助提醒記事,提重物時用來纏手,告別時可以揮舞,然後用來拭淚。在她的家鄉,人死在家裡,家人會在他下巴上綁一條手絹,免得他僵直後嘴巴打開。如果有人死在路邊,過路人就用手絹蓋住他的臉……
穆勒的手絹溫柔又悲傷。在講演的最後,她重複開頭母親的這句話:你帶手絹了嗎?她說:可能這句問話根本無關乎手絹,而是關乎人的最深刻的孤獨。
然而手絹對我,卻是逝去歲月裡一方親切柔美的風景。
小時候,媽媽和周遭的娘娘、阿姨們,沒有不帶著手絹的。若是穿著旗袍,襟上就掖一條花手絹,有的還灑上幾滴花露水,抖開來就散發幽幽的香氣。時髦的阿姨穿無袖旗袍,手絹掖在靠近腋下的袖口,現在想起來是一種含蓄的性感。我喜歡悄悄在一旁聽她們談心,年輕的娘娘秀氣地用手絹捂著嘴笑;也瞥見過她們一邊細細的訴說,一邊用手絹抹眼淚。
小學每天早晨檢查衛生,也就是檢查手帕和口罩。制服的裙腰上有個像褲腰上的褲帶圈,不過是橫的,用來挂折起來的手帕──在學校,那塊方巾叫手帕。唯有那質地細緻印帶著花樣的、有的還綴著花邊的,才是手絹。把薄薄手絹折起來夾在書裡,讀書的時候有手絹可用,又能當書籤。少女用自己心愛的手絹時自然會變得優雅起來,輕輕點拭鼻尖的汗珠──或者,有過那樣的時刻,忍不住的淚珠。
後來用手絹或者手帕的人越來越少,少到幾乎沒有了。早在我二十年前的小說裡已經寫了一個稀有的、帶著手帕的男人。當他掏出一條潔白的手帕遞給那個拒絕了他的女子時,不免黯然自嘲:「我是個老了、過了時的男人。」我寫下這話時很覺不忍。
我的女友東妮是個纖細而優雅的女子,朋友中只有她,還在用著細緻的手絹,而且還是不斷的送手絹給我。我沒有習慣用也捨不得用,那些美麗的手絹,細紗的,抽絲的,繡花的……靜靜的,柔柔的,折疊在我的抽屜裡。
跟穆勒一樣,東妮也出生在羅馬尼亞,不過很早就離開了。不同的族裔、不同的經歷,手絹對於她倆卻有著同樣的意義吧。我的童年是另一個遙遠的世界,可是我們各自都擁有一方關於手絹的記憶──完全不相似的記憶,但我們都同樣熟悉當手絹拂過記憶時的那種溫柔和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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