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南京赴疆支邊女青年的命運
一棵小草

吳曉月,1962年南師附小畢業,進入南師附中後,與我同在初一甲班。她中等個子,白皙的皮膚,圓圓的臉龐,戴著一付眼鏡,性格溫和,活潑開朗,為人坦誠。學習認真刻苦,在班上成績中上等。因為當年的學生都有些分男女界線,我與她交流很少。

當年的南師附中己有黃桂玉等一批高三畢業生放棄報考大學而直接務農的「革命行動」,為熱衷於「教育改革」沙堯的臉上貼金不少,所以,南師附中在臨近畢業的 初、高中同學中反覆宣傳「一顆紅心,多種準備」,要同學們接收祖國挑選,做好升學、支邊、務農三種準備,。臨近中考前,在當時的班會上,班主任要全班同學 一個一個表態,如果高中落榜就響應黨的號召到農村或支邊,大部分同學都表了態。當輪到學習成績優秀的劉伯和表態時,他顯得十分遲疑,沒有肯定地表態要下農 村或支邊,老師反常地一再追問,他仍沒有做出明確地表態。他父親的「政治問題」害了他,使他沒有被任何學校的高中錄取,那次的遲疑表態也是給他中考落榜一 事火上加油。

初中畢業時,班上除了少部分同學(包括幾位成績優秀的同學因忍受不了南師附中越來越濃厚的階級鬥爭氣氛)選擇報考其他學校的 高中,大部分同學都選擇了報考本校高中。考試後,經過讓人煩躁的等待,錄取通知單下發了,許多成份不好的同學沒有被任何學校錄取,那怕是班上學習成績最頂 尖的學生。吳曉月同學因(當時還在勞改農場)父親的歷史政治問題也不幸地掉進了落榜生的行列(儘管她為了徹底與剝削階級劃清界限而將父姓:俞改為母姓: 吳)。現在己經看得很清楚,所謂的「接受祖國挑選」就是接受南師附中校方極左的基於家庭出身為標準的血統論的政治軟迫害!

當年初三甲班共 有七位同學落榜,都是成份不好的同學。有些落榜同學己作好了支邊的思想準備,而更多落榜同學是經過多次學習教育和上門動員,被迫同意到新疆支邊的。我們甲 班就有六位同學1965年去新疆支邊,他們是劉伯和、楊威森、陳紹敦、周世平、郭永銘和吳曉月。吳曉月和楊威森同學雖然積極報名支邊,南京有關部門也批淮 放行,但(不知來自哪方面的干預或內定)因他們的父親還在勞改,新疆又是當年反修防修的前線而不予接收,最後還是兩人的母親帶上他們,親自到大方巷議事園 賓館,找到新疆阿瓦提縣在寧辦理接收的譚科長擔保說情,並拚命表示自己要脫胎換骨幹革命的決心才得以恩准成行。當年還有一位袁××同學雖經學校老師和班上 團支部的反覆動員,仍然不同意支邊,留在了南京。時隔一年後的文化大革命中,袁××雖已是社會青年,卻仍被原初三甲班的紅衛兵抄了家,作為她不走學校安排 的革命道路的代價!

當年南師附中支邊的初中及高中落榜生共四十五名,南京市1965年赴支邊的知識青年共有3701人。1966年又動員 了社會青年300多人支邊,南京支邊知識青年共四千餘人。南師附中和鼓樓區其他中學的支邊的學生共1060人,都安排到新疆塔里木盆地北緣的阿克蘇專區阿 瓦提縣(尚未開墾的)豐收農場三分場。

1965年8月底,我們高一新生提前開學,參加了學校在五四草坪組織的一次赴疆支邊青年告別演出 會。會上,由當時的校長沙堯、新疆農場的代表及支邊同學代表講話,沙堯重申了「一顆紅心,多種準備」是當代青年的選擇論調。新疆農場的代表對青年學生支邊 新疆表示了歡迎,並介紹了新疆農場的狀況和發展前景。支邊學生代表發言,表達了扎根邊疆、改造自己、反修防修的決心。

南師附中赴疆支邊青年的演出是大會的高潮。有獨唱,有合唱,有舞蹈。支邊青年集體演唱了當年的革命歌曲。我知道,當中的許多同學是在強制動員後才同意支邊的,對前途未卜的遠行,唱出的歌聲即有熱情和稚嫩,又帶著傷感,有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悲壯。

讓我記憶猶新的是女生們載歌載舞地表演新疆舞蹈:「送你一束沙棗花」。歌詞是:「坐上大卡車,戴上大紅花,遠方的青年人,塔里木來安家。來吧!來吧!年青的 朋友,親愛的同志們,我們熱情地歡迎你,送給你一束沙棗花,送你一束沙棗花。」新疆舞蹈是在新疆代表中的老支邊青年的指導下匆匆排練起來的,卻唱得淒美動 聽,跳得是嫵媚動人。我知道這些女生中許多人並沒有表演天賦,也從未上過舞臺,可就在面臨人生道路的重大關口時,表現出了少女們鮮花怒放般的瑰麗才華。

再過幾天,他們就要踏上遙遠的征程,許多小學到中學的共同成長的同學將要遠隔萬水千山,也許永生再難見面,想到這裡,我當時就有些熱淚盈眶,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祝福他們。

歡送會後的第三天,支邊的同學們就踏上征程。

不久,班上同學收到赴疆同學的來信,說他們坐了四天四夜的運送援越物質的軍用戰備列車,到了新疆吐魯番前面的大河沿車站,又坐了五天的卡車穿越了茫茫大戈壁 才到達塔里木盆地的阿克蘇地區。一路上卡車行進在戈壁沙灘上,揚起漫天的灰沙,每個支邊青年身上臉上落滿了灰土,除了眼睛和牙齒之外,什麼都分辨不清。 天、地、戈壁、砂土公路混為一體,茫茫一片!以至於駕駛員因過度疲勞和單調睜著眼睛睡著了開出公路都似有驚無險!剛出發時車隊還飄出慷慨激昂的革命歌曲, 此起彼伏。逐漸的就被引擎的轟隆聲代替了。

在阿克蘇一桿旗人民公社休整了一個月(若干年後方知道是阿克蘇地委和阿瓦提縣在談判各方要搶用 這批人)。十月的一天這批豐收農場知青們在群情激昂的「向塔里木進軍誓師大會」後又坐了半天的卡車才來到阿瓦堤豐收三場。此時豐收三場一無所有,滿眼的沙 漠、紅柳、駱駝刺、胡楊林、沙棗樹和野麻。這些當年十五、六歲的少年,經過多日的旅途勞頓,來到這樣一個天涯海角,抱著行李鑽進了腳下剛挖出來的棲身地— 地窩子!這個海是浩瀚的沙海,是沒有回頭路的苦海!後來聽說鄰近有不少勞改農場和勞改隊,是個逃不出去的地域!大家暗自思忖著:不知何時才能再回到山明水 秀的可愛的故鄉。

阿瓦提縣豐收三場是一個新開墾的農場,建在塔里木盆地北緣沙漠深處喀什格爾河和葉爾羌河交界之處,原是一大片胡楊樹林和沙丘,就等著南京支邊青年前來開荒,據說為了引進這批支邊青年(當地政府確實很看重這批知情),阿瓦提豐收農場用了每人一噸棉花給南京市政府才換來的。

南京支邊青年在農場剛安頓下來,就開始墾荒,每天5點鐘知青們餓著肚子(兩小時後在工地開早餐:玉米糊和玉米窩窩頭),扛著紅旗和工具從地窩子裡鑽出來高歌 開赴墾荒點!拖拉機推倒了千萬年形成的胡楊樹林和紅柳沙包,支邊青年用新疆特有的農具砍士鏝挖走胡楊樹和紅柳的根系,平整土地,修整溝壟,灌溉沖洗鹽鹼。 種上了玉米、小麥和棉花,祈盼來年的豐收!

現在看來,在新疆沙漠中破壞千萬年形成的胡楊樹林種植農作物,是一個破壞生態環境的失策舉措。 胡楊樹發達的樹根系和高大的樹冠,留住了沙漠中寶貴的水份,庇護了在它懷抱裡生長的灌木和草甸,保護了沙漠裡的小動物,形成了良性的生物鏈。而胡楊樹林一 旦誚失,在乾燥的沙漠上再也無法恢復植被。現在塔里木地區河流乾涸,羅布泊消失,風沙肆虐,不能說與當年在塔里木墾荒沒有聯繫。

面對著廣袤的大沙漠和肆虐的沙暴,人的力量渺小而無助。終日的簡單而艱苦的勞動,吞噬著人們的熱情和意志,遠離南京的親人,更需要感情上的撫慰,一些支邊青年開始找尋異性的朋友(據說當年政府是男女知青比例搭配好的)。

吳曉月幸運地找到了她的男友,一位英俊帥氣的青年,南京二中學生湯協星。湯協星長得濃眉大眼,聰明活潑,多才多藝,記憶力超強,常與支邊青年下盲棋娛樂,他 也是農場宣傳隊的成員,「近水樓臺先得月」,與同在宣傳隊的吳曉月談起了戀愛。湯協星的父親是南京傳染病醫院的院長,在文革時期當院長就是「資產階級反動 學術權威」,兩人的家庭成份都不好,同樣的經歷使兩顆年輕的心走到了一起,在萬里荒漠的戈壁上,傳達了感情的依托和撫慰。那段時間,湯協星的情緒特別快 樂,經常情不自禁地哼著彞族歌曲:「星星和月亮在一起,珍珠和瑪瑙在一起,莊稼和土地在一起,勞動和幸福在一起」,表示了湯協星的「星」和吳曉月的「月」 星月相輝,連在一起。認識他們的支邊青年都認為兩人很般配。

可是,就這沙前月下的幸福時光也不長久,很快,文化大革命的鬥爭狂潮也刮到新 疆農場,大潮一來,泥石俱下。吳曉月的男友被人舉報收聽敵臺(蘇聯臺)。當年的文化生活極其貧乏,出於好奇,收聽廣播裡的蘇聯歌曲,排解生活寂寞,也是正 常的事,當年卻有很多人背上收聽敵臺的「罪名」而墮入深淵。既然有人舉報,湯協星就受到了當時駐場工宣隊的審查,特別是他所在的排裡對他進行了激烈的批 判。在那個階級鬥爭的年代,靈魂被扭曲,想踩著別人肩膀向上爬的人多了去了。批判會上,許多支邊青年都發了言,會上的氣氛充滿了火藥味,這對於一位涉世未 深的青年人,看到領導和同伴對自己的這樣批判,他感到極其的迷茫和沮喪。

批判會後,他想到了吳曉月,希望從吳曉月那裡獲得少許安慰,獲得 生存下去的勇氣。他乘著夜色來到吳曉月的宿舍,發現吳曉月和同宿舍的女生都不在。此時,吳曉月的連隊正在召開會議,工宣隊在會上提到要注意階級鬥爭的新動 向,提到有支邊青年收聽敵臺的反動行為。會議結束時己經很晚了,回到宿舍的吳曉月看到了湯協星,此時的湯協星多麼需要她的安慰,而吳曉月內心幾天來也在進 行痛苦的鬥爭,情緒十分低落,特別是晚上連隊開會的講話使她覺得自己應該站穩立場,於是,她對湯協星說:不要對抗人民對抗組織,有問題要認真交待,否則, 我也要與你劃清界線,不再與你交往了。

聽了吳曉月要與自己劃清界線的話,湯協星徹底失望了,周邊的支邊青年離他而去,女朋友吳曉月離他而去,家庭在萬里之外不能指望,只有一死才能拋棄人間的一切煩惱、申張自己的冤屈,湯協星最終選擇了自殺,第二天,人們就沒有看見湯協星的身影。

工宣隊找吳曉月談話,想瞭解湯協星的下落。知道湯協星失蹤了,吳曉月預感到最壞的事發生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在工宣隊員敵意的凶狠目光下,她又立刻閉嘴止住哭泣!!!害怕又會引出自己的「階級立場」問題。

幾天以後,在農場喀什戈爾河鹽鹼灘邊發現了湯協星的屍體,死亡時間長了,屍體己經有了異味。湯協星原來就會游泳,為了求死,他用雙手緊緊抓住河底的水草,直到窒息而死,他對人生己沒有了留戀,下了最大的決心求死。

湯協星的意志是脆弱的,沒有經得起這場政治風暴,可是這能怪他嗎,在當年的階級鬥爭、路線鬥爭的大棒之下,冤屈了多少無辜的靈魂,這樣的冤魂還少嗎。

因為是「自絕於人民」,工宣隊安排在湯協星自殺的河邊上挖了個坑,把他的屍體草草地掩埋了。

湯協星自殺的時間是:1970年4月。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農場開始了對冤、假、錯案的複查工作,湯協星得到了平反,宣布他是受到不白之冤。農場組織人員找到當年埋藏湯協星屍體的地點,挖出了他的 遺骨,放入棺材裡,埋入農場的公墓裡。當年的農場醫院的醫生為驗明正身而參加了這次行動,此時湯協星已成白骨,只是那一對整齊潔白的牙齒讓患牙病農場醫生 讚嘆不已,使他幾十年後印象深刻。

自從男友自殺之後,吳曉月就陷入了悲痛和自責之中,與男友斷絕關係的說詞本是那時流行的違心的套話而 已,卻成了真正的現實。日思夜想,恨愛交織,使得本來就多愁善感的吳曉月心力交瘁,先是得了憂鬱症,整天鬱鬱寡歡,不久又患上了心臟病、哮喘病,心動過 速,呼吸困難,胸悶心痛,常常幹得好好的農活就突然昏倒,成了農場的負擔。

當插隊農村的老三屆知識青年開始回城的時候,新疆兵團、農場對 支邊青年的政策也開始鬆動,首先是身患重病的知識青年可以調回南京,而吳曉月母親的工作單位南師附小落實政策,可以讓一個子女回到身邊並安排工作。當時阿 瓦提縣豐收三場就有五、六位重病的支邊青年一批回到南京,其中就有吳曉月。

吳曉月於八十年代初回到南京後,分配到玄武區教育局一個小招待所工作,總算有了一個較輕鬆的工作環境。回到南京後的吳曉月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和治療,身體狀況有了改善。

經過近二十年的新疆農場的磨難,此時的吳曉月已是大齡青年了。女大不中留,有人介紹了一個男友,都是歲數大的人,出於盡快組建家庭的考慮,雙方很快就結婚 了。婚後的生活很不愉快,家庭的瑣事,生活中的煩惱,無望的記憶折磨著他們,男方又是一個氣量狹小、脾氣暴躁的人,經常打罵吳曉月,這種惡劣的生活使吳曉 月的身體狀況又趨於惡化,無愛的婚姻只維持了不長的時間,吳曉月與丈夫就離了婚。即使離婚之後,原來的丈夫還經常找吳曉月吵架,更給她帶來心理上的創傷。

後 來她回到母親家中,此時的家庭也難以容下這個女兒,吳曉月的父親己在勞改農場去世,母親又找了一個丈夫,姓楊,也帶有自己的兒女,吳曉月的母親要應付自己 再婚後的複雜關係,無法安慰這個心靈備受打擊的女兒。繼父也難以容忍一個疾病纏身,仍然住在他們擁擠住房的繼女,一家人的矛盾也顯現出來。這時的她的憂鬱 症加重了,身體一天天的虛弱下去,經常因為哮喘病、心臟病而住到醫院。有位回南京的新疆阿瓦提豐收三場的支邊青年看到吳曉月時,大吃一驚,只見她,臉色黯 淡,皮膚鬆弛,面容憔悴,此時才三十多歲的她像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婦女。

生活的經歷讓她絕望,疾病的磨難使她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男友湯協星的自殺使她內疚了一輩子。終於在八十年代的某一天,吳曉月離開了人世,離開人世對她可能是最好的解脫,她的一生只有童年和與男友湯協星交往的短暫時間是幸福的,以後就是一片灰暗。

假如吳曉月初中畢業後能繼續留在南京上學,假如吳曉月沒有經歷男友自殺事件,她忍讓寬容的性格一定能讓她過上相夫教子的平和生活。她的學識和聰慧能讓她找到稱心的工作。但文革前後的階級鬥爭思潮打碎了許多青年人的夢想、更有一種無形力量剝奪一個人生活的勇氣和希望。

許多人都說,吳曉月死於自殺,我要說,她是到天堂找尋她的幸福、追隨她的男友湯協星去了。

(註:本文編寫時詢問了多位與吳嘵月一道支邊的南師附中同學後才予以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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