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情畫意憶江南

在唐宋詞人的筆下,湧現許多描寫南方(江南和嶺南)自然山水和民俗風情的佳篇名句,清麗柔婉,彩墨淋漓,詩意濃郁,畫境鮮明,情味悠長雋永,令人讀之宛若身游其間,心醉神迷。這裡採擷數句,與同好者共賞。
  
日出江花紅勝火,
春來江水綠如藍。
  
這兩句出自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小令詞《憶江南》三首其一:「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白居易曾先後任杭州和蘇州刺史,在江南生活了四年多。這組詞是他五十五歲回到洛陽後懷念舊遊之作。這一首總寫江南春景之美。首句即讚江南好,次句說他曾在江南生活數年,熟知那裡的風景之美。這兩句用家常口語,親切自然地落實了「好字並點明「憶字。接下去的兩句,是全篇的核心部分,具體描寫他所憶念的江南風景之美。詩 貴精煉,詩人寫景不在多而在精。精,就要抓住描寫對象最鮮明突出的特徵。江南的特徵是「江」,春天的特徵是「花「,所以白居易便營構「江水」與「江花「這兩個典型意象,對江南風景作高度形象的概括。本來按照作者的感覺和描寫次序,應當是先寫江水的,但因為要適合平仄、對仗和押韻的格律要求,才將三、四句交換了位置。「春來江水綠如藍」:每年春天一到,江波瀲灧,碧綠清澈,如同那用來製作青綠色顏料的藍草。春江水綠,這是詞人首先回憶起來的印象。但如果僅僅是這樣一幅畫面,美是美了,仍嫌單調、空曠、靜止、平淡,於是詞人再向讀者推出一幅畫面:每當朝陽噴薄而出,燦爛的陽光照耀在江南岸那萬紫千紅的春花之上,真是紅得熱烈,紅得耀眼,紅得蓬蓬勃勃,勝過那熊熊燃燒的火焰。這一句,意象更具體、更密集,變靜景為動景。如果說,「春來「 句蘊含著作者對碧綠春江的怡然欣賞和眷戀,那麼「日出」 句則充溢著詞人對日照春花這一美的瞬間強烈讚嘆的激情。把兩句詞結合起來觀照、品味,江花紅與江水綠,兩種色彩對比強烈,映襯鮮明,紅的更紅,綠的更綠;「紅勝火與「綠如藍,兩個比喻彼此烘染,動靜相生,光色更加明亮奪目,作者的感覺、感受與感情也更加熱烈、豐富、濃厚。總之,白居易抓住所要表現對象的特徵,運用色彩映襯、意象疊加和形象比喻等藝術手法,並融入自我的感情和感受,生動逼真地畫出了江南水鄉秀麗迷人、生氣勃勃的春天景色,使這兩句成了千百年來人們廣為傳誦的名句。
  
閑夢江南梅熟日,
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
  
這是晚唐詞人皇甫松的小令詞《夢江南》的後三句。此詞起首兩句寫羈旅深夜境況:「蘭燼落,屏上暗紅蕉。「句中「蘭燼」,蠟燭燒盡的餘燼凝結似蘭花,故此稱之。「紅蕉「,美人蕉,花開猩紅色,此處指屏風上所繪之花。這兩句說:燈花已經殘落,畫屏上猩紅色的美人蕉在微弱的燈光下,也暗淡模糊了。詞人就 是在如此幽靜、朦朧的環境中入夢。以下「閑夢」 三句,即是寫夢境。江南舊曆四五月間,細雨綿綿,如煙似霧。詞人夢中聽見夜雨的瀟瀟之聲,又聽到從船上傳來被雨水淋濕了的笛音,還有驛站旁石橋上細細絮絮的人語。好的詩歌,要通過傳達特殊的感覺來寫景抒情。夢境是迷離惝恍的,而詞人所夢之境又是江南梅熟季節的雨夜之境,當然就更加朦朧縹緲了。由於雨夜中事物看不清晰,所以詞人主要用耳朵聆聽,他所表現的也主要是聽覺感受:在瀟瀟的雨聲中交織著笛音和人語。而船隻、驛亭、石橋還有船裡的和橋上的人,都是隱隱約約、影影綽綽的,在夜幕和雨帘中藏而不露,於是營構出一個幽靜深邃又朦朧迷離的意境,儼然一幅有聲的水墨畫。詞人創造這個意境,用的是以聲顯靜的寫法。詞人皇甫松是睦州新安(今浙江淳安)人,江南是他的故鄉,江南水鄉的柔美寧謐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永難忘懷的美 好記憶,以至於他在羈旅深夜裡魂牽夢縈,寫出了滲透著他對江南故鄉深情眷念的佳句。

唐圭璋先生《唐宋詞簡釋》評曰:「此首寫夢境,情味深長。……夢江南梅熟,夢夜雨吹笛,夢驛邊人語,情景逼真,歡情不減。然今日空夢當年之樂事,則今日之淒苦,自在言外矣。「 評得精切。但詞人「空夢」 的「當年之樂事「 與「歡情」 是指何人何事呢?原來皇甫松還有另一首《夢江南》云:「樓上寢,殘月下帘旌。夢見秣陵惆悵事,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 此詞也是寫夢境。不難猜想,「人語驛邊橋」 之「人「,或者就是詞人自己和他所鍾情的那位「雙髻坐吹笙」 的秣陵 (今江蘇南京)少女吧?如果這個推想合乎事實,那麼結拍「人語驛邊橋」 一句,還蘊含著一段旖旎溫馨的愛情哩。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這四句出自晚唐詩人韋莊的《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關於這首詞的寫作時間和社會背景,我的導師吳世昌先生在《詞林新話》卷二說:「此詞正作於八八三年至江南周寶幕府後,此時關中及中原均有戰事, 江南平靜,故云:‘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其時長安(即韋之家鄉)尚為黃巢所佔,故曰‘還鄉須斷腸’也。唐圭璋先生《唐宋詞簡釋》對全篇意蘊作了中肯的闡釋:「此首寫江南之佳麗,但有思歸之意。起兩句,自為呼應。人人既盡說江南之好,勸我久住,我亦可以老於此間也。‘只合’二字,無限淒愴,意謂天下喪亂,遊人飄泊,雖有鄉不得還,雖有家不得歸,唯有羈滯江南,以待終老。‘春水’兩句,極寫江南景色之麗。‘壚邊’兩句,極寫江南人物之美。皆從一己之經歷,證明江南果然是好也。‘未老’句陡轉,謂江南縱好,我仍思還鄉,但今日若還鄉,目擊離亂,只令人斷腸,故唯有暫不還鄉,以待時定。情意宛轉,哀傷之至。

 
這首詞的確是寫詞人飄泊江南中思歸故鄉長安的衰傷淒愴情意,但如果通篇都是直抒思鄉愁苦,就很單調空泛,不可能感動人。可貴的是,作者能用江南風景人物之美及其引發的暫時的喜悅與悠閑,來反襯他流落異鄉不得歸家的淒涼孤苦。「春水」 兩句,先展現江南春天,水天一碧,連成一片,色彩鮮麗,景象空闊高遠。作者僅用五個字便寫出了江南地勢平坦,水面平靜,空氣純淨,視野寬廣的特徵,也透露出他極目遠眺的心胸和情趣。就在這澄碧的水天之間,詞人閑臥於一隻畫船上,聽著沙沙雨聲悠然而眠。我們可以想像他曾將畫船划入蓮湖中,欣賞碧玉般的田田蓮葉,細看晶瑩露珠在蓮葉上滾動,盡情呼吸春風送來的陣陣荷香。當春雨來時,他又欣喜地聆聽雨點灑在蓮葉上的天籟之音。詞人用清麗簡淨的文字,畫出一幅春水碧天畫船聽雨的美景,把自己的欣悅閑適感情滲透在畫中,以少總多,給讀者留下廣闊的想像空間,意境情韻之美,令人神往。接下去的「壚邊」 兩句,寫江南人物之美。壚,同「(釒盧),酒店裡壘成的四周隆起、中間凹陷以置放酒瓮的土檯子,這裡用來代稱酒家。《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有美人卓文君當壚賣酒的故事,這裡以卓文君喻指酒家女子。意思是「在江南,我常能看見酒店裡賣酒的女子,她們一個個容貌光彩照人,好像一輪輪皎潔的明月;近前細看,她們的手腕那麼潔白柔嫩,宛如凝結著清霜白雪。作者描寫江南女子,只用「壚邊」 兩字就點明瞭她們的身份、職業,她們所在的環境、背景。「人似月」,先寫面貌和總體印象;「皓腕」 句,再寫手腕的局部細節。「人似月」 是明喻,「凝霜雪」 是暗喻,筆法變化,喻像貼切、生動。僅十個字,美女的形象栩栩如生,躍然紙上。前兩句是上片的結句,後兩句是上片的起句。這首詞在結構上打破上下片分段立意的習慣模式,而且全詞的開篇兩句與結尾兩句都用來議論,中間四句寫景寫人,一氣貫注,連綿而下,成為全詞的華彩樂段。韋莊與溫庭筠在詞壇齊名,世稱「溫韋」 ,但二人詞風有別。溫詞穠艷繁密,韋詞清麗疏快。俞平伯《讀詞偶得》評韋莊這首詞「清麗婉暢,真天生好言語。「春水」 兩句,似從杜甫《小寒食舟中作》的「春水船如天上」 坐句脫胎,但將一句衍為兩句,先寫春水再寫聽雨,景新意新,語言別具清麗疏爽之致,正體現出其神清骨秀的風格。
  
兩岸荔枝紅,萬家煙雨中。
  
這兩句出自北宋詞人李師中的《菩薩蠻》:「子規啼破城樓月,畫船曉載笙歌發。兩岸荔枝紅,萬家煙雨中。佳人相對泣,淚下羅衣濕。從此信音稀,嶺南無雁飛。」 李師中在宋仁宗朝曾為廣南西路提點刑獄。宋範公偁《過庭錄》說他「帥桂罷歸,一詞題別,可見此詞作於卸任別桂林時。詞為「題別而作」 ,通篇寫別情。據《宋史》本傳載,李師中在桂州(今桂林)有政績,深受百姓愛戴,「邊人化其德」 ,多畫像衛祠以事,稱為桂州大夫。由於作者對桂州這美麗的南疆和淳樸的邊民懷著深摯的感情,所以此詞無論寫景還是抒情都真切動人。詞的上片側重繪景,情融景中。起句寫臨別前情景。「啼破」 的「破」 平字見奇,錘煉精工。斜挂城樓的一彎殘月,好像是被子規鳥啼破了。這既是黎明前月殘之實景,又以月破暗示與象徵分離。作者以大膽的聯想和誇張渲染出強烈的離情。次句寫他乘著畫船將要出發。作者把送別時吹奏的笙歌,說成被畫船滿載而去,船載笙歌,也即是滿載離情,句新而意深。三、四兩句寫畫船在清澈的漓江上容與行進,詞人觀賞旅途景色,只見兩岸綠樹蔥蘢,成熟的荔枝壓彎枝頭,嬌紅欲滴;此時煙雨濛濛,如一張無邊的灰色大網,籠罩著沿江的千家萬戶。這兩句描繪極目所見景色,句子自然,似對非對,好像是詞人信手揮灑而出,卻如此逼真、鮮明、秀麗。荔枝被綠樹和灰暗雨霧襯托得紅艷如火,景象闊遠,真如徐徐展開的一軸長卷彩墨風景畫。嶺南水鄉的濕熱氣候和最惹人喜愛的水果,都被詞人表現出來了。再三吟味,我們還能體驗到詞人對嶺南綺麗風物和萬家鄉民的熱烈讚美和深情眷戀。五代詞人李珣《南鄉子》也寫過船上觀荔枝:「避暑信船輕浪裡,遊戲,夾岸荔枝紅蘸水。」 但沒有「萬家煙雨」 的襯托,荔枝的形象不很鮮明突出,而且意境、格調比較淺狹輕俏。中唐大詩人韓愈有「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 (《送桂州嚴大夫》),被譽為描寫桂林山水的千古名句。的確,韓愈的詩句捕捉住桂林山水的特徵,色彩鮮麗,比喻精巧,對仗工整,令人讚賞。李師中能在韓愈之後別開生面,以十個字寫出漓江上兩岸紅荔,萬家煙雨,同樣是桂林風景的生動寫真。範公偁《過庭錄》評曰:「荔枝煙雨,蓋桂實景也。」 而且,李師中這兩句,還有韓愈句中所缺乏的南方鄉村生活氣息和景物的運動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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