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妻

按:筆者最近因撰寫懷舊文章,查找以前的筆記、老照片之類的東西,意外在書篋中發現我1982年翻譯的一法文短篇小說的草稿。原文寫得樸實、生動、細膩,而又略帶憂傷。投遞國內某知名刊物,因責編與主編意見相左,稿件未被採用。這篇小說,國內鮮有譯文;我所見到的譯文,其採用的法文版本顯然與我的不同——尤其是結尾部分,譯法也與我有別。我又用英文本校對一遍,將譯文稍加修改,網上發布,以饗讀者。

幾天假期過去了,我得返回巴黎。

當我趕到車站時,列車裡已經擠滿了人,許多車廂門口,都有個男人或女人站著,像是要把後到的旅客趕開似的。

儘管如此,我還是踮起腳尖,朝每組座位看看,希望能找個座兒。呃,那兒有個,就離車門不遠,可這個座被兩隻大籃子佔了,一隻籃子裡還伸出了雞鴨的腦袋。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上去坐。我很客氣地請人把籃子拿開,這時,一位身穿布魯茲(注)的男子對我說:

「等會兒,小姐,俺這就挪。」

我幫他提著他膝蓋上的水果籃子,他則把家禽籃子塞到座位底下。

鴨子顯然不高興了,雞也低下了頭,露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而那農夫的老伴則喊著名字來安慰它們。

我坐了下來,鴨子也不再鬧了。這時,我對面的旅客問這農夫是否要把家禽拿到集市上賣。

「不,先生,」那人答道,「這是送給俺兒子的,他後天就結婚。」他滿面春風地朝四圈看了看,彷彿要向大家顯擺他的歡樂似的。

旅客們很用心地聽著,都顯得很高興——只有一位深陷在三個枕頭中的老婦人,佔著兩個人的位置,抱怨這些個鄉巴佬總是把車廂擠得滿滿的;而與她相鄰的年輕人,卻被她擠得連放胳膊肘的地方都沒有。

列車開始滑動了。剛才講話的旅客正要看報,農夫又對他說:
「俺那小子在巴黎商店裡做事,他眼看就要和一位小姐結婚,她也是干商店的。」

那旅客把報紙攤在膝蓋上,往椅子這邊湊了湊,問道:

未婚妻漂亮嗎?」

「不知道,」他說,「俺們還沒見過她呢。」

「當真?」旅客驚訝地說,「要是她長得很醜,不中你們的意呢?」

「這可保不准,」農夫答道,「不過,俺估摸著,她會叫俺滿意的;俺那小子很孝順,他不會娶一個醜八怪的。」

「再說,」那農婦補充道,「只要菲利浦喜歡她,俺也就喜歡她。」

她朝我看著,滿眼都是笑意。她面目嬌小、渾圓、充滿生氣——我簡直不敢相信,她會是已到婚齡的小夥子的母親。

她想知道我是不是也去巴黎,當我回答「是」時,那位旅客就開起玩笑來了。

「我敢打賭,」他說,「這位小姐就是未婚妻,她是來接公婆的,可又故意不挑明。」

這時,大夥的眼睛都轉而看著我,我立刻羞得面紅耳赤。那對夫妻齊聲說道:

「那好啊,要是真這麼著,俺們可就太高興了。」

我跟他們說,根本就沒有這回事,可那旅客提醒他們,我在火車旁來回轉了兩趟,像是要認什麼人似的;還有,我上來坐這個座位前,顯得多麼猶豫和遲疑。

大家都笑了,我感到很窘,我向他們解釋,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的座位。

「這有什麼,」那婦人說,「您真叫人喜歡。俺的兒媳要是像您,俺可就太稱心了。」

「對,」農夫說,「她最好跟您長得差不離兒。」

那旅客對他的玩笑感到很得意,他一邊用戲謔的神情瞧著我,一邊對他們說:「當你們到了巴黎,兒子準會對你們說:‘瞧,這就是我的未婚妻!’」

一陣大笑後,他靠在長椅上開始專心看他的報紙了。

註釋:布魯茲,一種工作服。

過了一會兒,那婦人整個身子都轉向我;她在籃子裡摸索了好一陣兒,最後抽出一張烘餅要我吃,說這是她今兒早上親手做的。

我真不知道怎麼回絕她。我說,我得了重感冒(其實,我的感冒一點都不重。),還說,我正在發燒。烘餅又被放了回去。
接著,她又遞給我一串葡萄,逼著我非得收下。

火車停站時,我好說歹說,才阻止那男子去給我找熱飲。

看到這對純樸的人兒一心只愛被他們兒子相中的姑娘,我很遺憾自己不是他們的兒媳。我感到他們的愛對我是那麼的溫暖和甜蜜。——我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我一直在一些冷漠的人當中生活。

我每每抬起眼睛,總髮現他們在盯著我,使得我心慌意亂。我知道,這是他們對我的愛撫。

車到巴黎時,我幫他們拿下籃子,領著他們走向出站口。

當看到來了個高大的小夥子時,我稍稍離他們遠些。小夥子扑向他們,用胳膊把他們攬了起來。他一個個地擁抱他們,並不感到絮煩。他們微笑地接受他的親吻。他們擋了行李車的道兒,還聽不見車站工作人員的吆喊。匆匆而去的人們的胳膊肘碰著了他們,他們似乎也沒感覺到。

他們離去時,我在後邊跟著。兒子一隻胳膊挎著雞鴨籃子,另一隻胳膊摟著媽媽的腰。他俯身向著她,不知她向他說了些什麼,他笑了起來。

他像父親一樣,有一雙笑瞇瞇的眼睛,笑得很爽朗。

外面天快黑了,我把大衣領子翻了起來。我一直跟著他們,離他們幾步遠。這時,兒子去找馬車。

那農夫撫摸著一隻色彩斑斕的、俊氣的母雞的腦袋,跟他老婆說:

「早知她不是咱的兒媳,咱本該把‘小花’送給她。」

婦人也摸著「小花」應道:

「是呀,要是知道……」

她指了指出站的長長人流,眼睛看著遠方,說道:

「她和大傢伙一塊兒走了。」

兒子雇來了一輛馬車。他盡量安排父母坐舒服,自己卻靠著車伕斜坐著,這樣為的是不檔他們的視線。

他顯得健壯而又溫柔。我想,他的未婚妻一定很幸福。

車子消失了。我在街上慢慢地走著,下不了決心孤單一人回到狹小的寓所。

我已經二十歲了,還沒有任何人向我提到過「愛」……
 


附錄

一、1982年,我的大學同學兼好友張忠其先生幫我查到的作者資料並翻譯如下:

瑪格麗特·奧杜(1863——1937),法國女作家,幼兒時受公共救濟團體的收養,在一個莊園當過女佣,後在巴黎以裁縫為業。1910年奧克塔夫·米爾博(Octave Mirbeau,1848——1917)作序,推薦她的以自己生活為題材的小說——《瑪麗·克萊爾》。

張註:奧克塔夫· 米爾博,文學批評家。筆者按:張忠其,浙江大學教授;

二、我在首都圖書館查到民國22年(1933)王茗青女士《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奧杜(Marguerite Audoux),她譯為「莪多」,有其生平介紹(略)作品有:

1、《瑪麗克萊爾》(Marie-Clair);

2、《瑪麗克萊爾的作坊》(L‵Atelier de Marie Clair);

3、《火焰的玩意》(Les Jeux de la Flamme);

4、《配偶是團結的試驗》(Le couple, Essai d‵entente)。

三、根據朋友謝天奕先生幫我查到的作者資料可知:《未婚妻》這篇小說,收入1932年出版的小說集中,集子就以「未婚妻」命名;另,據我推斷,她的這篇小說先在報刊發表過,後來又收入小說集中,故文字略有不同,包括英文譯本。

向張忠其、謝天奕二位先生以及幫助查找英、法文本的女兒鷗鷗表示深切的謝意!

本文留言

近期讀者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