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靈魂——中國古典詩歌裡的飛鳥意象(圖)

人類從遠古以來就有自由飛翔的夢想,曹植有「願接翼于歸鴻,嗟高飛而莫攀」(《九愁賦》)的感嘆,閨中小姐林黛玉哀婉的《葬花吟》中,也曾出現「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的高亢之音。生命的缺撼在藝術中得到補償,中國古典詩歌中反覆出現的空靈自在的飛鳥意象,是「身無彩鳳雙飛翼」的人類藉以實現精神遨遊的媒介。

詩人們常以鳥的自由飛翔比喻人生理想的實現。漢末《古詩十九首》「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西北有高樓》),以雙飛的鴻鵠,比喻覓得知音的願望;無名氏的古詩「我欲渡河水,河水深無梁。願為雙黃鵠,高飛還故鄉」(《步出城東門》),詩人希望化身黃鵠,展翅飛越無法渡過的河水,飛回日夜思念的故鄉。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贈秀才入軍》)是嵇康的名句,詩人的視線追隨著天空中自由飛翔的鴻雁,隨歸鴻遠去的,不僅僅是目光,也是他那渴望精神自由的心靈。他已化身飛鳥,神遊寥闊長空,達到一種超然玄遠的境界——道家嚮往的逍遙游的境界。「詩佛」王維「開軒臨潁陽,臥視飛鳥沒」(《留別山中溫古上人兄並示舍弟縉》)的詩句,與此意境相似。宋代文豪蘇軾在政治上遭受打擊、自請放外任期間,則有「欹枕江南煙雨,渺渺沒孤鴻」(《水調歌頭?快哉亭作》)的詞句。他們在詩詞中都沒有直接描寫自己的心境,但是從「臥視」「欹枕」之語中,我們可以體會他們內心的平靜怡然。「沒」是一個延續性動作,表明詩人的目光追隨飛鳥,看了很久,詩人精神的翅膀也許正隨之自在地飛翔;飛鳥隱沒在天際,平淡無奇的現象中,體現著詩人與自然的那份和諧、認同之感。

崇尚道家思想、追求精神自由的詩人嚮往隱跡江湖的生活,願與悠閑自在的鷗鳥為友,忘卻世間的爭鬥。陶淵明做官時甚至「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詩》),辭官回鄉後,則以「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讀山海經》)等詩句表現自己的耕讀之樂。眾鳥安居巢中,詩人愛其廬宇,人鳥之間有種幻化為一的感覺。歷代表現人鳥和諧相處的詩句很多:

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與。(杜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自去自來樑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杜甫《江村》)

無機終日狎沙鷗,得意高吟景且幽。(李中《思九江舊居》)

詩人不僅與鷗鳥為友,還要與它們定下永遠相守、忘懷世事的明約,北宋黃庭堅的《登快閣》可以說是「盟鷗」詩中最著名的一首:

痴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
落水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
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

在處理完公事之後,詩人於傍晚時分登上快閣,落水千山、澄江映月的壯闊美景,讓他生發出乘扁舟、弄長笛、歸隱江湖的願望。繼他之後,南宋詩人屢有「盟鷗」之作:

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辛棄疾《水調歌頭盟鷗》)

呼我盟鷗,翩翩欲下,背人還過木末。(姜夔《慶宮春》)

但這種能夠跳出自身侷限、與大化同一的境界,畢竟不是人人都能達到的,芸芸眾生有的是煩惱:他們為衣食生存而奔波,因戰亂災荒而漂泊……夕陽西下,薄暮冥冥,飛鳥紛紛返回故林的場景,觸動了多少遊子思鄉的愁腸!在中國古詩中,飛鳥意象經常與鄉愁主題聯繫在一起:

游魚潛綠水,翔鳥薄天飛。眇眇客行士,徭役不得歸。(曹植《情詩》)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來見。兄弟兩三人,流宕在他縣。(《玉臺新詠?艷歌行》)

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薛道衡《人日思歸》)

背歸鴻,去吳中,回道彭城,清泗與誰通。(蘇軾《江城子?別徐州》)

翔鳥高飛雲天,行士卻羈於徭役;堂前燕子冬藏夏現,兄弟三人卻漂泊異鄉;入春以來,大雁飛回北方,出使南國的詩人卻遲遲不能北返;蘇軾將由徐州南下杭州,正與北飛的鴻雁背道而馳……飛鳥依物候變化自然而自由地來去,比照出人世間的無奈與辛酸。這類詩中最著名的恐怕當屬有「百代詞祖」之稱的《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
寒山一帶傷心碧。
暝色入高樓,
有人樓上愁。
玉階空佇立,
宿鳥歸飛急。
何處是歸程?
長亭更短亭。

此詞相傳為李白民做,纏綿悱惻的情感蘊含在每一個景物之中:遠樹含煙,寒山蒼碧,昏暝暮色漸漸籠罩高樓,使登樓望遠之人倍增憂愁。他在白玉的台階上久久佇立,只見鳥兒迅疾滑過天空,飛返故巢。他不由地想到:自己要是能夠回到故鄉該多好啊!可是故鄉是那麼遙遠,那一路之上,不知要經過多少座長亭,多少座短亭!

有人認為《菩薩蠻》從女性角度著筆,是一首望遠懷人的思婦詞,這也可以解釋得通。這位憂愁的女子祈盼丈夫歸來,偏旁晚時分,看到山外覓食的鳥兒回巢,在心中為丈夫暗計歸程。家人盼歸主題下的詩篇與遊子思鄉詩形成對應,飛鳥也是其中的主要意象之一,比如「困依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秦觀《減字木蘭花》)等。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的飛鳥的詩人看來都是快樂自由的。天遙地闊中一隻飛鳥,在詩人看來,可能是孤淒無伴、漂泊無依的,而這種孤獨漂泊的感情,無疑正是詩人內心情緒的反應: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阮籍《詠懷》)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處,天地一沙鷗。(杜甫《旅夜書懷》)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蘇軾《卜運算元》)

利慾驅人萬火牛,江湖浪跡一沙鷗。(陸游《秋思》)

以飛鳥比喻人生,蘇軾有一首著名的《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處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蘇轍(字子由)原詩有「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之語,蘇軾的和詩即從「雪泥」引發,變實為虛,創造出「雪泥鴻爪」的有名比喻,喻指往事在人心中留下的痕跡。雪泥上指痕還在,如詩人心中記憶猶存,然而那隻鳥早已不知飛到哪裡,保存著昔日記憶的詩人兄弟也已歷經磨難。蘇軾以飛鴻踏雪、一去無蹤,暗示人生偶然無定的感慨,形象優美生動,哲理高妙玄遠,讓人發悟,也使人惆悵。

本文留言

近期讀者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