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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糕

 2010-02-07 21:57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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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到了北方,若走得進老百姓的生活,就會聽到:「好吃不過餃子。」

老百姓還說「吃餡兒」,包括包子、餡兒餅、懶龍、菜糰子……都是「好飯」,是美食的意思,不過也以餃子為主。小夥子拿飯,常見一根筷子穿三個大饅頭。要是誇一聲好飯量,會回答:「吃餡兒」的話,沒個數兒。這個「餡兒」指的是餃子。

來了親戚朋友住幾天,頭一頓吃麵條,走的時候吃頓餃子,這叫作「長接短送」,是個禮數。包餃子全家動手,剁餡兒,合餡兒,揉麵,擀皮,老少圍著捏,短不了比手藝,說笑話,捏進去一個釦子什麼的,把全家樂延長到吃的時候。

五十、六十年代幹部下鄉,說起城市生活:星期天包餃子吃。糠菜半年糧的農民愣著眼問:那過年吃什麼?這是昨天的城鄉差別,恍如隔世。

我在北方多年,早早認識到餃子的「深入人心」,特別是過年餃子。但也在後來,才有驚心動魄的覺悟。那是十年惡夢中間,一位戲曲老藝人從「牛棚」釋放回家。他是戴過高帽子,畫過貓兒臉,坐過噴氣式,跪過搓板,早請示晚匯報自報家門辱罵祖宗三代……歷盡七十二劫八十一難。

親友慰問苦處,老人尋思片刻,琅琅答道:過年沒吃上餃子。說罷一聲冷笑,冷透骨髓。

從此才不疑問,哪怕把白菜幫剁唄剁唄,只能擱點鹽,也要捏餃子。哪怕挑野菜,左捏右捏散沙雜合面,也非要捏出個餃子形兒來!只說做「感情」都遠不夠深沉了。

南方人定居北方幾十年,連孩子也拉扯成人了,還有過年都不包餃子的。我家就是其中之一,可我家有一樣,年夜飯頭一道「擺當中」的,必是炒年糕

年糕,年高,一年比一年高也。

我老家的年糕,可以說是持續的高潮,從做年糕開始,直到吃年糕,能持續十天半個月。不用說小孩子們,就是大人也擋不住經久的熱鬧,漸漸擺脫事務,浸泡到過年的氛圍裡了。

大約冬至前一二天,小康人家商量合計叫做「婆婆算」,按本年的年景——家庭收支和人口多少,做幾斗米的糖糕,「秀」幾斤紅糖(「秀」者,摻合均勻也)水晶糕(水磨,白如水晶)、鬆糕(用特製的鬆糕甑蒸熟。甑或圓形或八角六角,偶有方形。鬆糕粉的「秀」,大有技術考究。粉中糯米飯米各佔多少,有各自口味的區別,糖紅糖白,多釀少釀白肉,糕面上紅棗、花生、果仁、紅綠絲作何圖案,樣樣考驗主婦的心靈手巧,連帶著婆媳關係的微妙)。

「婆婆算」定,就要趕緊去定糖糕班。那由糕餅店雇臨時工組成,各家都擠在冬至前一二天,這個班子只能日夜服務,突擊完成。

冬至「還冬」,是答謝天地,祭祖,還願的重要儀式,供品力求豐盛:雞鴨魚肉,干鮮果蔬直到調料茶葉。年糕年年高是中心當仁不讓。

大戶人家自有糖糕班尋上門去,小戶人家自家做不起,買現成的湊數。趕緊去定的是中產階層也叫做小康人家,往往時間排到黃昏半夜。小孩子反倒高興,平添了熬夜的樂趣,那時還不懂形而上的神秘色彩。

灶洞裡火苗外吐,平日燒的是柴草,這時架起了柴爿(木柴)。鐵鍋裡蒸汽騰騰,燈泡換上「單百支」,也還朦朦朧朧。正當上下眼皮要粘不粘之時,忽聽敲門如敲山,寒風中,三腳兩步闖進來幾個後生家,緊攏棉襖,沒工夫扣釦子。其中必有一個大漢子,肩上搭著枕頭般的石頭搗槌。進屋沒工夫坐坐,主人家招呼喝碗茶吃支煙,都沒答話。

個個甩掉棉襖,有一個從鐵鍋裡端出個甑子,蒸汽哆哆的扑剎到身上,只可飛跑兩步,朝搗臼裡一扣。再一個大漢拎過來一桶冷水,塞在臼上。再一個大漢——此時此刻,小個子也成了大漢,這一位馬步,兩臂起栗子肉,把枕頭般的石頭搗槌,蘸蘸冷水,挪到熱騰騰的搗臼裡,輕輕細碾。再蘸水,再碾……忽然一聲吼,高舉搗槌,齊眉,過額,朝下掄,只聽得糕粉扑的一聲。

大漢轉轉槌,又蘸水,又舉,又掄,到了五下八下,主人家喝采。再一個大漢過來替換,換了兩三換,糖糕粉已粘成一團。兩手蘸水一揭,捧起來,也還燙手,緊走幾步,扔在床板般大的案板上,大漢們圍著坐下,又都成了手藝「老司」(師傅)。各人捏一塊在手裡,問主人家元寶大小多少?全家有發言權的做最後一次小聲商量,沒有發言權的高聲插進來,當家的只好回頭先跟「老司」比劃,最大的多大多高。

頭把手答應下來,二把手做小元寶。三把手拿出「糖糕印」(彫花模子),邊抹菜油邊招呼小主人:「學生,給你個鯉魚跳龍門。」那個模子叫「年年有餘(魚)」。再有「招財進寶」,雕的是趙公元帥,也有壽星老兒,竟有梁山伯祝英臺的……

做著糖糕,不時站起兩位,去搗水晶糕。水晶糕一律做成扁長條,也叫做「襪船樣兒」。這時候,慢吞吞靜悄悄踱進來「鬆糕老司」。炊鬆糕需要專業人員,主人家打掃了灶臺,洗刷了鬆糕甑。「老司」睡眼惺忪,摸了摸「秀」的鬆糕粉,看了看灶洞裡的柴火,口底交待幾句彷彿牙痛。可是一端上小簸萁,把粉一層層朝甑裡撒時,不緊不慢,不輕不重,顯出了兩手的精神。

這時候,主婦已把新鮮年糕炒了一鍋,說著嘗新嘗新,一碗碗端給大家。小孩子們嘗了新,「糖糕老司」已經攏著棉襖趕到下一家去了,只剩下「鬆糕老司」,在霧騰騰的灶臺那裡,像個夢遊的影子,孩子的上下眼皮也就撐不開了。

第二天,給水晶糕扎紅頭繩,給元寶貼紅紙,寶心擺橘子。小小心心捧到「還冬」的供桌上,讓年年高領導眾供品。家長領導著全家鞠躬,老式點的磕頭。

到了年夜飯上,那頭道「擺當中」的,雪白水晶片片,撒著紫紅的醬油肉,金鉤蝦米,碧綠的菜籽苔。這時節,北方地裡連星星綠色都還沒有,在我老家,油菜籽不但抽出苔來,還上花了。盤子上的碧綠頂尖,點點剛開的小黃花,帶攜這一盤的白、紅、金、綠,彷彿都含著早春的露珠。當家人舉箸,略一讓,歡笑高聲:

「年年高,年年高。」

老鄉說,這「做年糕」的事,早在市場經濟以前,「文革」破四舊,把民俗民情破得精光。因此在這一段上,多費筆墨。

作者簡介

林斤瀾(1923—),浙江溫州人,作家。著有小說集《山裡紅》、《石火》,小說散文集《飛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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