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哉曠達士 知命固不憂
中國古人,尤其是舞文弄墨的士人,常常以"曠達"相稱許,如:"(阮)籍曠達不羈,不拘禮俗。"(《三國誌》注引《魏氏春秋》)晉代號稱"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的張翰,"時人貴其曠達"(《晉書•張翰傳》)。而"古今隱逸之祖"的陶淵明,更是多次被譽為"亦既超曠"(顏延之《陶征士詩並 序》)、"曠而且真"(蕭統《陶淵明集序》)。隋唐以後,此風不減,"初唐四傑"的盧照鄰就有"偉哉曠達士,知命固不憂"(《詠史四首》)的名句。進而又演變為一個文學批評的術語,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就特設"曠達"一品,成為詩歌的一種獨特風格和境界。那麼,何謂"曠達"?《辭海》釋曰:"開朗豁達,放任達觀。"《辭源》釋曰:"心胸開闊,舉止無檢束。"這僅僅是表層字面的意思。深入一步 思考,古人所說的"曠達",具有久遠的傳統和歷史的內涵,既是一個人論命題,又是一個文論範疇,而且兩者相互聯繫、密不可分。就人而言,"曠達"可謂人生的一種胸襟和選擇,是對生存困境和生命困境的超脫,是對人格自由和個性解放的追求。就文而言,正是這種人生胸襟和選擇實踐於文學活動,從而形成一種"花覆茆簷,疏雨相過;倒酒既盡,杖藜行歌"(《二十四詩品•曠達》)的境界和風格,並構成中國古代文學奇特的亮點和風景線。
追根究源,"曠達"當從莊子說起。《莊子》書中似無"曠達"一詞,但其津津樂道的"逍遙游"--無名、無功、無己、無用之境,實乃古人"曠達"的濫觴。莊子作為古代最早參透人生和生命的大智者,不但看到了"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胠篋》)的社會黑暗,更對誰也無可迴避的人生困境--生存困境和生命困境,有著獨到的考察和體悟。所謂生存困境,指人的一生中難免遇到的災禍、挫折、病痛、煩惱等等,如莊子所說:"(人)一受其形,不化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齊物論》)不是嗎?人一旦稟受形體,就處於外物相互摩擦、殘害之中,無休無止,直至人生盡頭;終生辛勞忙碌而不見成功,疲病困乏而不知歸宿,豈非莫大的悲哀?所謂生命困境,指人的生死問題,長生不老是虛妄的,死亡是任何人必然的結局,如莊子所說:"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知北遊》)又說: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同上)是的,歲月無情,人生易逝,生死相伴,如同氣之聚散。在永恆而無限的宇宙天地面前,人的生命是何等短促、渺小、脆弱!
深刻認識到人生的兩重困境,是否意味著莊子放棄人生、悲觀厭世乃至頹廢沒落呢?相反,這表明他的清醒、他的睿智、他的探索。既然人生的困境是必然的,那麼人又如何平心靜氣地度過一生,並且獲得最美、最高的人生境界?莊子指出了幾種途徑和方法:一是安貧樂道,採取蔑視權勢與富貴的處世態度: "能尊生者,雖富貴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豈不惑哉!"(《讓王》)二是看破生死,追求天人合一、物我相偕的心理境界:"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大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三是清靜虛明,享 受自然恬淡、少私寡慾的生活情趣:"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乎萬物之祖。"(《山木》)一言以蔽之,莊子引導人們的心靈從生死、貴賤、榮辱、壽夭、苦樂得失等種種人生枷鎖中超脫出來,活得輕鬆些,活得自由些,活得瀟灑些,活得開朗些!而這,正是中國士大夫執著追求、嚮往的瞬間而永恆的人生觀--曠達!
奉莊子的思想和行為為圭臬,並濃縮成"曠達"一詞,將其推演到極端地步的,是魏晉時期的士人,尤其是名噪一時的"竹林七賢",他們"棄經典而尚老莊,蔑禮法而崇放達"(顧炎武《日知錄•正始》)。"曠達"盛行魏晉並非歷史的偶然。魏晉本是個亂世,戰火不斷,社會混亂,所謂"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曹操《蒿裡行》),不但平民百姓,就是貴族士大夫也時時面臨生死殺戮的危險,朝不保夕,膽戰心驚。不可捉摸的血雨腥風催生了魏晉士人生命意識的覺醒,加重了對自身命運的關注和生死問題的思索。他們用疲憊而傷感的格調,不斷哀嘆生命的短促與無常:"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比如朝露,去日苦多。"(曹 操《短歌行》)"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蔡琰《悲憤詩》)"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曹植《箜篌引》)"徘徊何所見,憂思獨傷心。"(阮籍《詠 懷》之一)"人生若浮寄,年時急蹉跎。"(張華《輕薄篇》)正是這種對命運的恐懼、對前途的絕望,促使阮籍等人轉向莊子的"齊萬物"、"一生死"的人生哲學,背叛現存的名教、禮法,拋棄權勢、利祿的束縛,走一條我行我素、自由自在的曠達人生之路。魏晉士人的曠達,較一般的表現為獨來獨往、服藥行散、談玄養神,追求形體的解脫和心靈的超越,如阮籍《大人先生傳》所說:"夫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並生,追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這個遺世絕俗、與道合一的大人先生形象,可謂魏晉士人理想生活、理想人格的生動寫照。而最為驚世駭俗、令人瞠目的表現,則是放浪形骸,嗜酒如命。且看《世說新語• 任誕》的記載:
劉伶恆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
諸阮皆能飲酒,仲容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時有群豬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
畢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例子不勝枚舉。中國文人雖說歷來好酒,但這樣群體性不顧禮法、不分場合、狂醉濫飲的現象,實在是空前絕後的。今人看來或是瘋顛、荒唐、醜陋,而時人卻不以為怪,甚至"貴其曠達";他們自己也頗為得意,"亦以曠達自居"(《世說新語》劉孝標注)。其實,非常之世必有非常之人和非常之舉,在這些驚世駭俗的行為後面,隱含著魏晉士人獨有的人格精神和人生選擇:他們身處政治上四分五裂、道德規範土崩瓦解的時代,目睹了太多的陰謀、災禍、流血,既然對黑 暗和邪惡勢力無力抗爭,又不願趨炎附勢、欺世盜名,還要保持文人的清高、耿介、不群的品節,那麼惟有的出路就是重神輕形、放浪形骸,以縱酒荒放來獲取心靈的慰藉、自尊和超越。其實,他們本是志氣宏放,嫉惡如仇的才識之士,選擇這種"曠達"的人生之路實在出於無奈,內心深處也是痛苦不堪的,史載阮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晉書•阮籍傳》)。即為典型表現。所以,後人當寬容他們的荒誕,理解他們的良苦用心。
把"曠達"由人生領域引入文學領域,並創造出獨標千古的境界和風格的,當推東晉大詩人陶淵明。陶淵明出身庶族寒門,早年曾信奉儒家,懷有濟蒼生、安社稷的雄心壯志,所謂"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但是,東晉腐朽的門閥制度扼殺了他的政治理想,一生僅做過祭酒、參軍之類小官;而層出不窮的戰亂、篡奪、陰謀、爭鬥,更使他陷入飢寒交迫的窘境:"弱年適家乏,老至更長飢。"(《有會而作》)於是,中年之後在思想和精神上逐漸趨向老莊 的"委運乘化",決心"不為五斗米折腰",高吟"歸去來兮",走上一條歸隱躬耕的人生之路。這樣,陶淵明以詩人特有的敏感和細膩,在大自然生生化化的背景上,深切感悟到時光的流逝、歲月的無情、人生的短促,以及生的壓抑、死的恐懼和命運的無常,反複寫下如此詩句:"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飲酒》之 三)"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歸舊園後》之四)"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雜詩》之一)"歲月相催逼,鬢邊早已白。"(《飲酒》之十五) "幽室一以閉,千年不復朝。"(《輓歌詩》之一)......是的,"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飲酒》十五),在綿邈而悠遠的宇宙時空參照下,人的一生確實是 短暫、倉促、渺小的,身處其中的人無可避免地會產生憂鬱、惆悵、傷感、孤獨,這是一種埋在深層的心理意識,具有永遠的、根本的哲學性質。然而,陶淵明的高明在於並未因此而憂心忡忡、痛苦絕望、厭棄人生,而是努力抗衡、衝破鬱結心頭的生命孤獨感,以寬廣的胸襟和通脫的態度,開闢人生和創作的曠達境界。
陶淵明"曠達"的表現之一,是回歸自然,在山水田園寧靜而美妙的懷抱中,在田父野老樸素而溫馨的交往中,尋求人生困境的超越和精神上的歸宿。他真切享受到了自然淳樸、沖淡平和的人生喜悅:"廣庭無雜塵。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之一)"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之五)而曾經令他煩惱不堪的功名、利祿,亦拋之九霄雲外:"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歸去來兮辭》)在這裡,人與山水田園融為一體了,心靈豈能不純潔淨化?胸襟豈能不開闊疏朗? 陶淵明"曠達"的表現之二是"悠然迷所留,酒中有真味"(《飲酒》十四)--把酒臨風,飄然若仙,彷彿在一剎那間將宇宙的奧秘和人生的真諦都瞭然於心。陶淵明好酒,號稱"無夕不飲"、"篇篇有酒",但與魏晉士人以狂飲濫醉顯示曠達不同,他的飲酒是平和的、從容的、雅緻的,或將飲酒與田園山水、自然風景融為一體:"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之五)"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飲酒》之七)酒醇景美,物我相忘,詩人在微醺的、飄飄然的醉態中,似乎將個體生命融匯於大自然了。或將飲酒與親朋聚會、鄉鄰同樂融為一體:"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班荊坐松下,數斟已復醉。"(《飲酒》十四)"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之二)觥籌交錯,溫馨和諧,而人間的真情、人生的樂趣也莫此為甚!陶淵明在飲酒中人格升華了,心胸豁達了,對人生的體悟也更清醒、更透徹了:"萬化相尋繹,人生豈不勞?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何以稱我情?濁酒皆自陶!"(《乙酉歲九月九日》)誠如前人所說:"陶公山水朋友詩文之樂,即從田園耕種一段討出,不別作一幅曠達之語,所以為真曠達也。" (鐘惺《古詩歸》)明乎此,我們方能真切認識陶淵明靜穆、淡遠的人生和靜穆、淡遠的詩學境界。
陶淵明之後,"曠達"終於成為後世有個性、有才華、有骨氣而又身世坎坷的文人所追慕的人生境界和文學境界,其中最著名的是唐代的李白和宋代的蘇軾。李、蘇雖然都曾懷過儒家濟世安邦的政治理想,但一生歷經磨難和挫折,於是也逐漸以老莊的哲學來思考人生的前途和命運。他們和陶淵明一樣,心頭都縈迴著一個"人生如夢"的命題,李白說:"處世若大夢,何為勞其生?"(《春日醉起言志》)"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夢遊天姥吟留別》)蘇軾也說:"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念奴嬌•赤壁懷古》)"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前赤壁賦》)這不是什麼封建士大夫的無病呻吟,而是一個很古老的、注定伴隨人一生過程的命題,即宇宙的永恆、無限與個體生命的短促、渺小之間的對立,早如屈原也曾哀嘆:"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遠遊》)尤其當災難、打擊不斷降臨時,人更會感到無限存在對有限人生的壓迫,而自然萌生 "人生如夢"的情緒。但是,曠達之士不會因此一蹶不振,而是以此為內動力,積極尋找種種解脫方式,實現生存和生命形態的自我完善。
李白和蘇東坡是怎樣做的呢?首先,竭力排除世俗的權勢、地位、名譽、利祿、富貴的強大誘惑。這些自古以來令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也給人的一生帶來無窮無休的煩惱。只有克服貪慾,斬斷名韁利鎖,人才能輕鬆、開朗、曠達。試讀李白的詩:"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遊。"(《江山吟》)以漢水為喻,從根本上否定功名富貴的虛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遊天姥吟留別》)直吐胸臆,對權貴發出無情嘲諷和鄙視。這樣,一個縱心肆志、張揚個性的形象呼然而出。再讀蘇軾的詩:"紛紛爭奪醉夢裡,豈信荊棘埋銅駝。"(《百步洪》)"己列浮名更外身,區區雷電若為神。"(《天目山上俯 視雷雨》)這正如他在《超然臺記》中所說:"余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於物之外也。"超出塵寰,擺脫外物的誘惑、束縛,人的心靈世界自然就快樂、和諧了。 其次,走陶淵明之路,回歸自然,欣賞自然,以詩酒為娛。自然山水曾給陶淵明以安寧,也治癒了李白和蘇軾的人生創傷,給他們帶來無限的人生樂趣,這方面的例子俯拾皆是。李白說:"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廬山謠》)"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山中問答》)蘇軾說:"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定風波》)"臥看落月橫千丈,起喚清風得半帆。"(《慈湖峽阻風》)他們在自然的奇山異峰、驚湍飛流中感悟了宇宙生命的真諦,激發了自由、奔放、曠達的靈魂!同時,李白和蘇軾與陶淵明一樣,對酒也情有獨鍾。他們都喜歡在月中花下暢飲:"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李白《月下獨酌》)"花間置酒清香發,爭挽長條落香雪。山場酒薄不堪飲,勸君且飲杯中月。"(《月夜與客飲酒杏花下》)酒意與花香、 月色相得益彰,正好一洗胸中的塵念俗慮,進入清澄、明淨、空靈的境界。當然,酒更給了他們睥睨世俗、蔑視權貴、糞土功名的勇氣和膽識:"人生得意須盡歡, 莫使金樽空對月。"(李白《將進酒》)"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蘇軾《江城子》)樂天知命、應時順變又寵辱不驚、險夷不懼,這就是李、蘇及 繼承者們的曠達人生、曠達襟懷和曠達文學!
綜上所述,莊子的樂天知命、抱樸守真、貴生養性的人生哲學開啟了古代曠達的思想先河和理性基礎,其流風餘韻,代代不絕。後世文人又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在與人生的困境、逆境相糾纏和抗爭中,鑄造了各自的人生態度、人生選擇和人格精神,從而表現出種種特立獨行、鮮明豐滿的曠達形象。不論是魏晉士人的縱酒任誕,或如陶淵明的悠然自得,以及李白、蘇軾的直麵人生、豪邁奔放--這一切在歷史和文學中的鮮活而精彩的存在,是古人對生命價值和個體存在意義的追求,也是對人類精神文化奉獻的一份獨特的遺產,那麼富有人性的光輝和人格的魅力,又那麼令人心馳神往,回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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