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一眼中國——女兒的中國之行

女兒對中國可謂"一見鍾情"。今天暑假，我帶她回中國讓她再看了一眼。

三年前她五歲時去過中國，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去中國探親。"中國比美國更富有更漂亮"是那次中國之行她對中國的全部印象。

那次回國，為了我們出門方便，父母專門租了一部車和一個司機，全天候隨時全程送我們到任何想去的地方。當然我們去的都是那些精心修繕過的用來面對全球遊客的著名景點和購物中心。在國內的兩個星期，親戚朋友尤其是高中大學的同學，基本承包了我們的胃，而且像商量好似的全在高檔餐館。記得第一次帶女兒走進北京一家餐館時，望著裝潢得金碧輝煌的兩層樓，她站在大廳裡，眼睛和嘴都被撐得老大。拉她，不動，卻拉出一句話："哇，這是吃飯的地方嗎？"哪該是什麼地方呢？她說像電影裡看到的中國的皇宮。吃在"皇宮"裡，是女兒對中國餐館的全部印象，也是對中國的最主要的印象。以至當她從中國返回美國時，到家第一句話就是：我們家好破啦！再去美國餐館吃飯時，她說美國餐館好窮呀！

此後每年放寒暑假時，她都吵著要去中國。去年因中國的奧運不想湊那熱鬧，今年我打算滿足她的要求，但有個條件，即她必須跟我去一趟中國的農村。她不懂什麼是農村，美國沒有相對應的行政區域，我只好說相當於ｆａｒｍ。一聽說是ｆａｒｍ，女兒那個點頭加滿口的好好好如同連珠炮，生怕頭點得慢了好說得少了。她曾經去過幾次美國的ｆａｒｍ，對那兒的各種動物唸唸不忘。我知道當她點頭說好時，頭腦轉的一定是那些可愛的動物們。

而我呢，大腦也沒有閑著，轉著別樣風景。我不想事先給她灌輸任何關於貧窮落後的概念，只想讓她自己去感受中國，從而更全面地瞭解中國。中國不僅僅有富麗堂皇的"皇宮"餐館和高樓大廈，也有"床床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的寒舍；不僅有花五百多元買一小碗鱉湯的富人，也有一個月的收入只有五百元的食不裹腹的窮人。

此外，女兒從小有挑食的毛病。對於自己不喜歡吃的東西，如果能當"泥塑"，就捏成各種各樣的小動物，美其名曰藝術品。這做父母的，不能打擊孩子的藝術創造性，但藝術材料忒貴了點。而且這些"藝術品" 最終都進了垃圾桶，說什麼都讓人心疼。每次我對她說：這世上還有很多窮人，他們連飯都吃不飽，不能這樣浪費食物。每次她以極快的速度反問我："窮人在哪兒？"有一次我情不自禁地告訴她，中國就有很多。她馬上哈哈大笑地指著我說："您騙人，中國比美國還富！"僅衝著這點，我就要帶她去見識貧窮。

人感受過貧窮後才會有同情心。我希望她從小學會同情弱者，去幫助比自己更困難的人，當然從中能學到不再浪費食物就再好也不過了。進一步地，任何人都有可能面臨著生活的某種挑戰，女兒也不會例外的。所以我還希望她在見識過貧窮後，將來能自信、堅強和樂觀地面對生活的任何挑戰。

回國前幾個月就跟父母打好了招呼，這次回國不需要任何私人車和出租車，我們將坐公共交通。六月底女兒的學校一放假，我就帶她回國了。調整時差一個星期後，我們坐長途公共汽車去了一個小縣城，一個縣轄小鎮和一個農村，前後四天。其餘的時間在城裡轉悠。

整個農村之行，女兒開始充滿了好奇，而後是驚訝、不解、委曲和傷心。原打算在小鎮或農村至少住一個晚上的，但女兒可憐兮兮地哭著鬧著說什麼也不同意，而且拒絕吃飯。三個晚上我們只好住在小縣城的親戚家裡。

她拒絕吃飯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在小鎮和一家農戶吃飯時，一群蒼蠅"嗡嗡"地飛在她的頭頂上，也趴在菜碗和她的飯碗上跟她搶吃的，嚇得她如臨大敵地跳得老高，滿屋子追打著蒼蠅。沒想到中國的蒼蠅都比她厲害，她一個也沒有打著，於是委曲的眼淚轉悠在委屈的眼睛裡，就拒絕吃那些蒼蠅光顧過的飯菜。其實我們所去的兩家人家都是住在新修建的二層的樓房裡，雖然房子裡面沒怎麼裝修，但在當地算是相當不錯的。只是當地人有個習慣，只要人在家，大門都是大敞開的，又沒有紗門，所有的蟲子可以自由出入。

最難受的是上廁所。在農村時，有個公共廁所外面看上去還不錯，紅磚青瓦的。剛走近廁所時，一股熏天的臭氣扑鼻而來。女兒可能實在是憋得厲害，捏著鼻子直往裡沖，把我們遠遠地甩在後面。只一會兒，她又捏著鼻子以更快的速度衝了出來，臉色蒼白地大叫道："哇--啊--我的天！上帝呀！裡面有百萬個小蟲子在打架，太太太可怕了！"

女兒那誇張的口氣和神情把我嚇了一大跳。我進去一看，才明白是怎麼回事。這是中國二三十年前很典型的公共廁所，兩個長條形的坑，直通糞便池，裡面的糞便清晰可見。糞便池裡有無數個蛆在蠕動著，千軍萬馬似的，有的都爬到上面來了，一不小心一腳就踩一堆，是夠嚇人的。我小時候都見過這種廁所，還是被這浩大的聲勢驚得骨頭冷颼颼的。沒想到三十多年後農村的廁所還是老樣子。

女兒憋得不行，又堅決不上那個廁所，"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說要馬上飛回美國上廁所，再也不來中國了。看見女兒那個可憐無助樣，我突然罪孽般地心疼起來，有點後悔是不是過早地讓她看到和經歷到這世上難堪的一面，這個年齡本應該是快樂無憂的。而且在到縣城的第二天，她就有點低燒，因為不服水土消化不良一直在腹瀉。

不過，這次從中國回到美國時，車剛在家門口停下來，她就跳了起來，歡叫道："喔哦，終於回家羅！"到家後，她滿屋子裡亂轉，似乎是第一次到訪這個房子，邊轉悠邊說："還是家裡最好！"而後，雙手雙腳伸開成一個"大"字地倒在自己的床上說："還是我的床最舒服！"

後來她不好好吃飯時，我只是看著她，輕輕地說：窮人好可憐嘞！她不出聲，低著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現在她吃飯再也沒有像以前那麼浪費了。學校有任何為災難疾患等的募捐活動，她都積極參加。以前只要她手裡有錢，在超市時她眼睛眨都不眨地買她喜歡吃的東西；現在她總是猶豫再三，咽嚥口水最後還是把錢給存了起來。

從中國回來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討論中國的事成了我們飯桌上的主要話題，而且總是以女兒的問題開始的。

１．中國人說話為什麼那麼大的聲音？

這是她一到中國飛機場就問的問題。我沒有馬上給她答案，讓她自己去觀察去想想為什麼。事實上，在中國的兩個星期後，女兒也不自覺地開始大聲說話，甚至在父母的家裡也如此。有一次我提醒她，她哈哈大笑起來，不解地說："哇，真神奇！我怎麼也大聲說話了呢？"後來她觀察到，中國到處是噪音，汽車在大街上隨意按喇叭，大街小巷的音樂聲、叫賣聲震天響，加上人也多，如果不大聲音說話對方很難聽見。我表揚了她的觀察，同時我告訴她這也是個習慣問題，中國文化裡並不認為大聲說話不好。

２．為什麼農村人不搬到城市裡去住？城裡的大馬路都比農村的房子修得漂亮。

我們去過的農村，不僅外面的路是沙石土路，而且有些土坯房子裡的"地板"都是土做的。這些老式土坯房子裡的窗口都是一個個小洞，大白天房子裡黑沉沉的給人陰森森的感覺。女兒不相信那是人住的房子。房子的主人指著床鋪告訴她那是他睡覺的地方。她看著破亂不堪的床鋪，好半天才說，你為什麼不去美國？美國沒有這種土房子。房主人呵呵地笑了起來，說我連中國的城裡都去不了，哪能去美國？女兒不解地看著我。後來我告訴女兒，中國至少有八億農民生活在農村，這兒不是最窮的。她不相信地把舌頭伸出了嘴，好半天忘了收回去。

３．中國的汽車為什麼不讓人？

在美國，只要有人要過馬路，任何時候都是汽車停下來讓人先走。但中國的人和汽車相互搶路，互不相讓。我讓女兒再看看，如果車讓人的話，車能不能走動？她看了看，說確實，過馬路的人太多了，而且每一段路上都有人過馬路。但她又不解地說："即使過馬路的人多，那大家也要等在紅綠燈的地方，遵照指示燈過馬路。車和人都要遵守交通規則，不是嗎？"我"嗯"了一聲，一時語塞。後來我注意到，大多數的紅綠燈處，既沒有人過馬路的穿行線，也沒有專門讓人過馬路的指示燈。那麼是因為中國並沒有人過馬路必須遵守紅綠燈指示的交通規則嗎？

４．中國人的房子裡都挺乾淨的，但房子外面、大街上到處都髒兮兮的，垃圾隨處亂堆。中國不是有很多人沒有工作嗎，為什麼不多雇些人把大街上清掃乾淨些？

一個城市的大路，如主幹道、步行街等都很漂亮，但只要多走幾步拐進一個小街道，就又髒又亂。房子裡都裝潢得賞心悅目，但只要站在陽台上往下一看，綠茵茵的草坪上綴滿了紙屑、破布甚至菜葉。還能不斷地看見一些東西從窗子裡飛出來。

這個問題不太容易跟女兒解釋。等她再大點，我會跟她談我個人的想法，即中國人挺愛自己的：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什麼的等等，卻對非自己的不太關心。其實人一輩子中一半的時間是生活在非自己的公共場所、呆在有自己的社會裏，一輩子都在跟人分享資源。人可以不惜金錢治病，卻捨不得花點錢花點時間搞好公共衛生環境和社會環境，這些可能是致病的原因。

５．中國的雲層低是不是跟中國抽煙的人太多有關呢？

這是個非常富有創造性的聯繫。習慣了美國的天高氣爽，中國的低雲層讓人壓抑，總覺得天馬上要掉下來，尤其是燥熱的夏天，連太陽都不明亮。不過越往下走，如農村，天越高空氣也越好。但整個中國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充滿了煙味，比低雲層還讓人窒息。

回美國後，女兒列了二十條對中國的不好的印象，五條好的印象。其中有一條好印象是，在農村時她可以和雞們一起玩。那是她在農村玩得最高興的事。她追著幾隻母雞亂跑亂飛，咯咯大叫，她也在後面歡聲地咯咯地學叫著。她喜愛所有的動物。

後來，再問她還要不要去中國時，她不吭聲，找藉口避開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