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棵李樹(圖)
搬進"漂亮丫頭"(Palo Alto)市的新居第一天,鄰居緹娜站在柵欄前熱情地對我們說:"我家這棵李樹伸進到你們院子去了,只好承認你們有一半所有權,果子嘛,儘管摘好了。"我到李樹前看看,它實在有意思,除了樹幹留在主人一邊,枝枝葉葉都約齊了似地,都在我家院子一邊婆娑作態,在柵欄下留下一個碩大綠蔭,把幾叢竹子擠到角落去。那才是冬天,貪吃的兒子聽緹娜說李子好吃,天天站在李樹下,把脖子仰酸了,一個勁問:"媽媽,什麼時候結果子?"
春天到來,我們這邊的半棵李樹,開一樹雪白的花,遠看像一個小小的雪山。風過處,花瓣招搖,簌簌作響,雀兒們在枝頭歡跳,煞是熱鬧。兒子更是迫不及待,一邊幫著緹娜澆水捉蟲,一邊把結滿花瓣的枝條攀下來,要看"花懷上果子沒有",白瓣粘在兒子胖嘟嘟的臉上,更加撩撥起兒子的食慾。他著急地搖著我的臂膀,追問:" 什麼時候摘果子呢?"我不好氣地說:"快了,別到時吃得肚皮發脹。"
果然,夏天一到,翠生生的葉子間,結出油綠的果子,那個茂密幾乎勝過葡萄,不但把枝葉間的空隙填滿,還努力向外擴張,圓滾滾的一排排、一顆顆,閃著祖母綠般的光澤,盡情吸取舊金山灣的上好陽光。我掂掂沉墜的枝條,竟沒來由地擔憂:這麼多,怎麼摘?怎麼吃?送人也送不完,掉在地上,豈不成了爛泥?兒子來樹下巡邏得更勤快,每天問好幾次:"可不可以摘了?"
好在,這裡氣候溫暖,善體人意的太陽公公一個勁地烤,滿樹果子次第變為紫紅,在暖風裡舒展著富於誘惑性的姿態。終於,一天早晨,在瀏亮的黃鸝聲裡,我嘗了一顆,確定已熟透,便對跟屁蟲兒子點了點頭,說:"好吧。"迫不及待的小傢伙搬來梯子,拿出他早已藏好的大袋子,開始採摘,一眨眼工夫,袋子盛滿。滿頭大汗的兒子敲開鄰居的家門,興匆匆地說:"緹娜阿姨,媽媽說要把李子還給你,但是......我能不能留一些?"緹娜含笑回答:"謝謝你,好孩子,我哪能吃這麼多?我拿一點兒就夠,其他的歸你。以後你摘下來,自己留下就好,不必送過來。"兒子轉頭看看我,我點頭表示准許,兒子便回答道:"謝謝緹娜阿姨,媽媽說,我要先問你,你是主人,我要尊重你。"緹娜微笑向我說:"家教真好。"我說:"這孩子,會演戲,他搗蛋時你見不到。"
從此,兒子有了分配李子的大權。他爬進床下,拿出一大堆小塑料袋,把李子分成好幾份,用小袋子裝好,再在紙片上寫上小朋友的名字,放進袋子,扎上口。請爸爸當司機,當夜送出去,放在小朋友家門旁邊。兒子想到,第二天一早,上學的小朋友們打開家門,看到一袋李子,聞到清香,將是怎樣驚喜。我在旁邊提醒:"不要忘記你的老師,他教你不容易,悄悄放一袋在他的辦公桌吧!想想,還有誰?"兒子側著腦袋想,說:"哎呀,忘記了彼得,他是我們學校的花匠,我喜歡他種植的鬱金香,他還教過我栽果樹呢。"於是,兒子在學校的門房前,放上一袋李子,上面寫著"花匠彼得收"。幾年下來,兒子摘果子,送果子,成了習慣。採摘季節快到時,兒子的床下,塑料袋越來越多。
有時,李樹遇到小年,果子不多,或者緹娜家來了喜歡李子的客人,兒子自己得到的李子便減少了。然而,他還是照老規矩辦,給小朋友們和花匠彼得送李子,哪怕每個袋子裡只能放上兩三顆。我看到,便問兒子:"你給自己留下多少顆?"兒子打馬虎眼,說:"我不喜歡吃李子。"
今年開春,我家裝修房子。建築工都是同胞,他們在白花盛開的李樹附近,挖土砌磚,忙得不亦樂乎。兒子和往年一樣,頻繁地在樹下走動,盤算著摘果子的日子。那天,我和兒子站在樹下,兒子忽然問:"媽媽,這些工人是不是low level(低級)?"我吃了一驚:"兒子,為什麼這麼說?"兒子嘟噥著:"我聽見他們大聲說bad words(髒字眼),還滿地吐痰。"我蹲下來,拉著兒子的手,說:"你知道嗎?當工人絕不羞恥,他們說髒字雖然不好,但不能憑這點斷定他們‘層次'不高。他們剛剛來到美國,很多東西不懂,要慢慢適應,爸爸媽媽剛來的時候,也有些壞習慣,後來都改了。"兒子點點頭,我說:"以後見到他們要有禮貌,叫他們師傅。"我寫下"師傅"這兩個漢字,讓兒子學著寫。我又告訴兒子:"他們做的落地窗,多漂亮啊!我們可以每天在窗前看李子漸漸變熟,你看,他們用雙手創造財富,用雙手給我們帶來快樂,我們尊重師傅才對。"兒子崇敬地望著他們。
從此,兒子放學回到家,總要向"師傅"們打招呼,幫他們搬泥運沙,自己的冰淇淋寧可不吃,也送給他們解暑。"他們很開心!"兒子高興地告訴我。
裝修到尾聲時,已是夏天,李子變為紫紅,又是收穫的時光,兒子"盛大的節日"開始了。那天,師傅告訴我,今天是裝修最後一天。我去中文學校接放學的兒子時,把這消息告訴他,兒子大叫:"媽媽,媽媽,我們快回去!"
到家時已是黃昏,金黃的斜陽鋪在柵欄上。師傅們已離開,空蕩蕩的院子裡,車道上橫七豎八的是折斷的李樹枝條,草地上散落著被踩爛的李子。滿樹紫紅的果實全不見了。我和兒子望著這一切說不出話來。緹娜從柵欄的另一邊探頭,和我打招呼,把始末告訴我。原來,這段日子緹娜在院子裡蒔弄花草,隔著柵欄和我家的建築工人聊天。今天,工人們臨走時對她說:"我們摘些李子。"緹娜隨口答一聲:"好。"他們就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塑料袋和梯子,一眨眼工夫就把李子統統摘光,搬上貨車。"事後我後悔不迭,怎麼忘記了問你們?半棵李樹屬於你家嘛!"我苦笑,連說沒關係,兒子摘了也是送給別人。
說完,低頭看兒子,他怔怔地望著空落落的李樹,淚光閃爍。他手裡的幾個小塑料袋落在地上,袋子裡塞著紙片,紙片上有漢字"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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