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女囚(三十一) 剪刀風波

魯迅小說‘辮子風波'裡的趙四爺曾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後來才明白他是特色土壤的產物。老狐本身也是悲劇性人物,但是她天天在製造悲劇,把一個個良民逼上樑山。如果社會真提倡和諧,就一定要鏟除特殊土壤,清除這有特色的毒瘤。

"聽說表現好,就能和戀人見面。"米老鼠喜洋洋地說。

米老鼠是她雅號。她不僅酷似卡通主角,居然還姓米,所以當之無愧戴上桂冠。每次叫‘米老鼠',都能得到她一聲脆脆的‘哎'。回答速度,絕不遜於老鼠的逃逸。

"為了等這天,我頭髮都等白了。"她滿意地嘆了一口氣。"有這事但你不行!""為什麼?""因為你們不是夫妻。"小諸葛說。"可我們是戀人啊,我們是熱戀中的人。"她在‘熱戀'上加重語氣。

"沒結婚證,法律不承認。""因為年齡被槍斃結婚證,難道監獄不考慮?這不公平,絕對不公平!"米老鼠又沮喪又憤怒。

"為什麼不晚生七天?"小紅搖頭。"晚七天,你就是18歲不到的未成年人。"

"望風也判四年太冤。"600號一臉惋惜。"我希望判七年--和他同進監獄,同出監獄。"她很堅決地說。

"神經病。""我渴望為他做什麼,但一直沒機會。現在我們的愛情終於經受了考驗。"米老鼠激情無比。

"生死戀!"小諸葛冷笑著,於是聽眾笑了。

"我們是不折不扣的生死戀。"米老鼠驕傲地抬起胸膛。"我願用生命的1/3來換取這次接見。"

"然後一頭撞死,然後雙雙化蝶。"長腳刻毒地說。

"化蝶也不錯,就是步古人後塵不時尚。"米老鼠有些苦惱。

"你和他從五樓手拉手跳下去。""我們不可能同時上五樓啊。"她更認真了。

"再說話扣你分。"老狐走來。"不是我一人說話,為啥扣我一人分?"

"別人不扣就扣你。""老狐狸!上月接見已被你搞掉,你還準備咋樣?"米老鼠站起來。"你再使壞,我把所有事抖到隊長那裡。""我就讓你生不如死。"老狐咬牙切齒。

今天星期天。上午打掃衛生,下午政治學習,匯總並潤色。接著給三文盲寫信,二家庭紅燈者寫信。我的星期天就是馬天民的星期天。

"531幫我寫幾個字,這不是家信是生日卡片。""隊長同意嘛?""寫好後我去求隊長。我要把真誠的祝福送到他手裡。"米老鼠激動地說。

"何苦,他把你害的還不夠?"我嘆口氣。"我願意為他付出一切。531你真可憐。"

"可憐什麼?"我苦笑著。上星期滬花說我可憐,現在米老鼠說我可憐。

"你這一輩子一定沒愛過,不知道愛和被愛的人還不可憐?"

"難道我是馬王堆文物?""我說你不知道愛!"米老鼠很堅定。"有愛才有奉獻。"

"愛就是拉著愛人犯姦作科?愛就是一盜竊一望風?愛就是一起坐牢?""既然愛一個人,就要愛他的缺點和犯罪。包容是愛的核心,犧牲是愛的精髓,患難是愛的極致,坐牢是愛的升華。""開口閉口愛,你認識他才幾天?

"確切地說三天。因為第四天已經關進看守所。那天,他要送禮物給我,把我領到珠寶店。他讓我站在門口,自己鑽進去。我突然有了不好預感,拔腿就跑。跑了一半又回來,看到他被五花大綁......"

"於是你衝上去,堅決要求把你和他綁在一起。"

"雖然所有人說我傻,但是我還是願意陪他一起坐牢。"米老鼠又挺起了胸。

"你是不是特喜歡看瓊瑤岑凱倫的書?""啊呀,你簡直是我知音。這橢圓的心代表我的心,你在上面寫一行字。""這紅糊糊的卡片有股怪味。"我皺起眉。"紅墨水塗的。"

"又狡猾了不是?""我怕隊長看出,加點紅墨水。""以血明志?以血表心?"我看著她手腕上新鮮的傷口。

"我要在他生日,給他一個特殊紀念。快寫:你是我唯一的真摯的發之肺腑的永遠的愛。我對我們所做的一切無怨無悔。就用這翹頭鋼筆寫。""我不寫。""是否破壞了你做人原則?"

"盜竊還無怨無悔?""你真蠢。所有吃官司的人,不為情就為色,獨唯你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整一個迂貨。""我才是真正的無怨無悔。"我拖長聲音。

"哈哈!"她孩子般大笑,露出白而細的牙。"我真想有你這麼個姐姐。父母離異後我好孤單,我一定要找個愛我到天荒地老的人。""天沒荒地沒老就進來了。""進來就進來。疾風知勁草,烈火見真金。監獄能見證我的愛。"

"什麼愛不愛的,趕快過來。"老狐對米老鼠揮著手。"你修的毛全部返工。"

"怎麼會不合格?388你看看。""既然她讓你返,你就返唄。"388頭也不抬。

"你是勞動組長,你要實事求是說話。"米老鼠嚷著。"她要你返,你就返!"388依然頭也不抬。
388和老狐是狼和狽的關係,是葉群和江青的關係。可惜小米只知道愛,不知道鐵幕裡的黑幕。

"趕快返工。"老狐厲聲道。"你這是挾公報私。""我就是挾公報私,有本事你去告。"

"不就是索賄不成才報復。我就是把東西踩了爛了扔了也絕不進貢。你這無恥的老狐狸!"

"罵的好!罵的好!"老狐如一尊笑佛。

"放什麼屁,還不去返工。"388沒好氣地說。"返就返。"米老鼠氣呼呼抱起衣服。走到小眼鏡身邊時,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小眼鏡舌頭一伸做個怪臉。

‘五一'快到了。中隊要組織文藝會演。各人自報節目,由組長權衡後報上。"來來來!報報報!不要錯過改造好機會!"老狐拿著小本吆喝著。

"我報獨唱。"不人是張著漏風牙嚷著。"牙漏風還報獨唱?"拎著桶的我毫不掩飾對她的深度鄙視。

"牙漏風不怕,有這態度就是好。"老狐插了一句。"我報舞蹈。"肥腴的一枝花叫道。"我報朗誦!""我報滬劇清唱。""你怎麼不報?"老狐湊到小眼鏡門前。

"我即不會唱歌又不會跳舞。""你可以朗誦或講演--這可是加分的好機會。"

"不高興!""小祖宗,算我求你了,就報個演講吧!"老狐祈求著。"演講還要寫稿。""稿子我想辦法,只要你點頭。""煩死了!""就這麼定了。"老狐高興地合上本子。"我也要!"米老鼠突然嚷著。

"你要啥?""我也要演節目。""報名工作已結束。""她能上為什麼我不能?""她就是能上,你就是不能上。"老狐冷笑一聲。

"我要報名!我要報名!"米老鼠一聲聲叫著。老狐傲然走著,越走越遠。我突然想起魯迅一句話:石頭壓著小草,石頭儼然就是大自然。

不出所料,老狐果然把演講稿交給我,現在我也成了御用文人。"寫可以,但有條件。""你也學會買賣?"

"盡量體現公平,讓米老鼠也參加演出。""你敢命令我?""我們只是交換。小眼鏡是孩子,米老鼠也是孩子,你心胸就不能寬廣點?""呱呱!"老狐大笑。"你求我我答應。但你欠我一個人情。"

五月一日,小眼鏡的演講獲得極大的成功。嘶啞略帶稚聲的演講,抑揚頓挫跌宕起伏。深情中帶著懺悔,懺悔中帶著希望。演講打動許多人,其中包括隊長。

演出結束後,老狐破天荒把她的菜夾到我碗裡,因為軍功章上有我的一半。

"我把卡片交給隊長了。"米老鼠喜吱吱地說。"隊長說調動改造積極性,物質可轉化為精神,精神可以創造物質。我這月超產10%,再加上投稿和演出分,說不定能見他一面。"她笑了,雪白的牙齒閃著動人的光澤。看著她無邪的笑,我有點心酸。

"531,寫幾條標語掛上去。"老狐拿著紙走來。"隊長讓你去!"她朝米老鼠一擠眼。

"肯定是接見!"米老鼠撒腿就奔,恨不得爹媽多生二條腿。晚上送飯時,才發現米老鼠如霜打的茄子。

"是否不能接見?""......""不接見就不接見,距離產生美。拉開距離想一想,是否值得你愛?"

"真被你說中了,他不但是有婦之夫,還是一個小把戲的父親。""你能清醒是好事。""我不但被他騙走錢還被他騙去......貞操。"米老鼠哭的更厲害了。"他為啥要這樣?為啥?為啥?"她淚巴巴地看著我。

"遠離港臺言情小說。世上沒有白馬王子,也沒有穿水晶鞋的灰姑娘。杜撰為了騙稿費。"我堅決地說。

"可是我......""吃飯吧,吃了長力氣爭取減刑。"我把飯盆遞進去。

米老鼠的痛苦雖然還沒有消失,已經一點點從悲痛中走出來。她拚命幹活,並把投稿讓我修改。"噩夢醒來是早晨。"我不失時機地安慰她,鼓勵她。

"收工了,趕緊進小監。"眼看顧隊長捧著八寶箱走了,老狐急忙把人趕進去。我開始拖地。"怎麼還不進去?""我這就進去。"米老鼠把雜物放進包裹。現在她成了晚收工早出工的積極份子。"咦!這裡怎麼有把剪刀?"她嚷道。一把錚亮的剪刀躺在抽屜裡。

"剛才隊長不是把剪刀收走了嗎?"米老鼠驚訝地問。我趕緊給她使眼色,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老狐如聞腥的貓衝過來。"你說什麼,再說一遍。"老狐激動的聲音都變了。

"抽屜裡有一把剪刀。""好!能發現就是好。發現異常是立功,立功就能加分,加分就能減刑,減刑就能早點和你男友見面......""廢這麼多話幹嗎?不就是發現了一把剪刀?"米老鼠不客氣地說。

"這不是小事,這是立功大事。我保證你有好果子吃。""什麼果子不果子,不就一把剪刀。"米老鼠進了小號。老狐一動不動,二隻老拳攥的生緊,陰鷙的笑掛在唇邊。我心一涑:她又要使壞了。

但是,不就是一把剪刀?不就是一把顧隊長遺漏的剪刀?顧隊長是人不是神,就是神也有打瞌睡時。一把遺漏的剪刀,既沒發生騷亂,也沒發生自殘,更沒造成惡劣的政治影響。充其量,就是數工具時的疏忽。就是興風作浪,恐怕也是死水無瀾。想到這我釋然。

第二天,顧隊長前腳進辦公室,老狐後腳跟上。半小時後,老狐已是舊貌換新顏。不但老眼奕奕生輝,連骨頭包著的二頰也蒙上一層紅暈。"顧隊長叫你!"她朝米老鼠一個招手。

顧隊長和我同齡,同是67屆初中生。從農村調到監獄做管教,丈夫則是大廠的黨委書記。照理說,書記女人應該有強烈的政治嗅覺,潑辣的工作作風。但是這二點她都沒有。

其實她最適合的工作,就是做幼兒園老師。跟小朋友唱兒歌,教十位數里的加減法。一加一等於二,二加二等於四是她不變的思維;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是她不變的定律;一星期交七次思想匯報,定是最好的犯人;見了隊長低頭彎腰,定是政府依靠的對象。她平常的臉上長著平常的五官,貧乏的語言,折射平庸的思維。單一思維中,有一顆善良的心;莫名的優越中,有一顆虛榮的心。

"哎!這次跑道被她搶了。"小紅滿懷妒意地說。"她不是搶跑道的人,她是城門裡竹竿直來直去。"小諸葛話中有話。"誰讓我眼不好,現在只能看她領獎。"長腳悻悻地說。

突然辦公室傳來說話聲,聲音越來越響,分貝越來越高。眾人大驚失色。在這裡,永遠是‘YES'而不是‘NO'。聲音越來越高,確切地說,說話聲已經轉成爭辯聲。和隊長爭辯,這可是絕無僅有的稀罕事。‘咚',有東西摔下了。

老狐朝辦公室扑去,門在她身後關上。爭辯聲從高到嘶啞,氣氛枳熱,形勢一觸即發。‘咚',又有什麼東西摔下。爭辯還在繼續,但分貝一點點降下。爭辯中夾雜著停頓,抽嗌,啜泣。音雖不高,哀怨如蕭,不絕於縷,不絕於耳。

"531,這是怎麼了?"錐子眼瞪大了眼。我嘆了一口氣:竇娥啊,不是絕版化石,即有前人也有後者。辦公室的門終於開了,米老鼠如出膛子彈射出,後面跟著滿臉紅光的老狐。眾人收起耳朵收回眼光,若無其事繼續幹活,‘噠噠'聲掩蓋了一切。

米老鼠拽條毛巾朝水斗沖,臉因痛苦而變形,胸口因委屈而起伏。"想知道我領什麼賞嗎?一寫檢查扣分二取消當月接見。""怎麼可能?"我很驚訝。除了加刑,這是最高懲罰。

"她們讓我說假話,說根本不存在那把剪刀,剪刀是我杜撰的一個故事--但我絕不!"米老鼠甩著頭,黑短髮飄起來。"我絕不!"她又加了三個字。這三個字很有力,聚集了米老鼠吃奶的力氣。

我取下拖把轉身走,老狐狸犀利的目光在搜索。不要說風吹草動,就是風平浪靜,她照樣能掀起滔天大浪。我不能授她以柄,不然接見泡湯。

我現在知道什麼是大自然:一塊粗陋的石頭,就能要了小草的命。第二天,小組停下勞役開始新一輪的攻堅戰:米老鼠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顧隊長坐在椅子上,臉色鐵青目光陰沉。一個簡單的人,也有此表情,說明老狐能量之大。伊索寓言裡的狐狸騙吃騙喝,監獄裡的老狐狸除了有這功能,還能整出隊長的龍顏大怒。

顧隊長沒有閱讀愛好,她在3.3的辦公室裡做馮秋平第二。老狐坐在下首,一邊閒聊一邊放線。她放的線不長不短,恰如其分;閒聊中散中有點,點上有穴。一下午過去,毛衣織了半件,顧隊長的心情也放飛了半個世界。

經過她們身邊時,我很想對顧隊長說:不用彎彎繞線,你已經失去自我;不用針針編結,你已經陷進羅網,你是馱著狐狸的老虎,你是被架空的君主。但是,馱著狐狸的老虎只要能震攝動物,被架空的君主只要有騰雲駕霧感,她絕不會改變現狀。

"剪刀事件,是一起十分嚴重的政治事件。"顧隊長直奔主題。"這不是單純地破壞紀律,而是有意識地誣陷隊長。不要說獄內,獄外也不容許。蹲大獄還誣陷,這是罪加一等!這是罪不可赦!這後果是什麼?後果就是咎由自取。"顧隊長聲音高了八度。

"如果犯人對隊長有意見,完全可以通過正當途徑反映到監獄。用這麼卑鄙的手法誣陷隊長,居心何在?"顧隊長威風凜凜朝四周大掃瞄。

所有的人低下頭,只有米老鼠睜大眼迎上去,四目對峙各不相讓。只有二道縫寬度的鼠眼,居然一眨不眨。"你?"顧隊長大驚失色。"還不低下你狗頭--敵人不投降就叫她滅亡。"老狐舉起手臂呼口號。

"敵人不投降就叫她滅亡。"下面一片呼應。"堅決批倒批臭誣陷犯。""堅決捍衛敬愛的顧隊長!""既然反面教員跳出,那就毫不客氣打下去。我去開會,下面由學習組長掌握會議。"顧隊長起身離去。

老狐神抖抖站起,用枯澀而不失陰毒的目光巡視會場--整人是最大的樂趣,凌駕於人是最高享受。我急忙低頭看記錄,實在不願和她的眼光打照面。

"隊長為犯人可謂嘔心瀝血廢寢忘食。有人妄圖把髒水潑在隊長身上,這是對橄欖綠的示威,也是對政府的叫板。同犯們!你們能答應嗎?"猴王一發聲音,小嘍囉豈有不呼應之理。天崩地裂的口號叫的哇哇響,響中之響來之小紅。雖然她也是剪刀事件目睹者。好傢伙!一張口果然是條好嗓子。

接下來是揭發討伐鞭噠怒斥,聲音此起彼伏前後呼應,達到了首尾銜接,並在高潮處嘎然而止。一浪高過一浪的呼應,是全組的同仇敵愾眾志成城--米老鼠終於淹沒在人民戰爭的唾沫中。

我的手在寫,心卻在作痛。魔鬼能收買的往往是死去的靈魂,但是這裡,甚至不給一銅板,也能收買到一個個鮮活的靈魂。人啊人!究竟是萬物之靈,還是萬惡之首?

我在記錄後面寫上這一行:全組出勤率100%,全組發言率100%。全組100%的同犯一致同意......寫到這我想起廬山,想起歷次黨代會,想起歷次人代會,想到歷次的平方,想到歷次的立方;想到鬧劇悲劇慘劇;想到卑鄙無恥,想到落井投石;想到永遠的囚禁,想到人頭落地。我覺得記錄紙太髒,擦腚也不配;記錄紙太紅,上面沾滿鮮血。

又開會了,內容依然是米老鼠繼續讀檢查。才幾天功夫,米老鼠如秋風中的花瓣褪了色。她眼睛裡除了痛苦還有茫然:我究竟有什麼罪?老狐的神態和她相反,如打氣的皮球注水豬皮:與人奮鬥,果然其樂無窮。

"同犯們,她不承認自己誣陷,說明她還在頑抗,我們要和她鬥爭到底。""對!鬥爭到底。"

"請你教我怎麼寫?"米老鼠低聲說。"教你?你也有謙虛時?"請你教我怎麼寫?"米老鼠依然低聲。

"你要承認你誣陷隊長!""你說我誣陷?"米老鼠抬起頭,晶瑩的淚花在閃爍。"你為什麼要誣陷隊長?"老狐聲色俱厲。

"可我......真看見一把剪刀。"她的淚終於砸在水泥地上。"你不是也看見的嗎?你還讓我不要聲張?""放肆!大膽!""不就是一把剪刀沒收進去?不就是我說了大實話?""好啊!死到臨頭還頑固不化。"

"是有一把剪刀,我親眼目睹。"我一遍遍對自己說。"我不能沉默。"我‘呼'地站起來。

"531,別忘了自己什麼罪?如果你願意把牢底坐穿的話。"一棒劈來,我‘啪'地坐下。

"你如果站出來,就是說顧隊長泡製了冤假錯案。開弓沒有回頭箭,你就是參孫也沒回天力。其實我們都明白這是冤假錯案,只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滬花貼在我耳邊說。

我黯然地把弄手上的筆--這筆不屬於我,這手不屬於我,就是胸膛裡的這顆心,也不屬於我。

"蒼天在上,我沒有誣陷。"米老鼠竭力嚷著,一顆碩大的淚珠奪眶而出。

"你還想翻案?鐵證如山鐵案如磐!"老狐的爪子一劈。"那她拖進去!""關起來!""採取三割!""對!割她的澡割她的暈,讓我多吃,讓我多洗。"長腳摩拳擦掌。

啊!又是一個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載入史冊的大會。中國有這樣的大會,就有竇娥,就有無恥,就有罄竹難書,就有罪不可赦-從鎮壓反革命到反右,從文化大革命到64,苦難的中國,麻木的中國人啊。

"我把跳梁小丑拖進去。"標準的打手小紅捋起袖子。

"不用勞駕!我自己有腿。"米老鼠站起來。她臉上只有憤怒沒有一滴淚,一雙眼睛雖然又紅又腫,卻閃著奇異的光。她笑著,倒退著走回小號。一絲怪詭的笑,一抹絕望的笑,一縷顫涑的笑,掛在她嘴邊。

"她還笑?""恬不知恥。""厚顏無恥。"咒罵聲四起,群情激動。我絕望地閉上眼睛。

我把晚飯分給滬花和小浦東。在人聲鼎沸的批判會上,它們除了說幾句應景話,始終置身局外。

"你不必譴責自己,因為你回天無力。""可是我......""站出來能扭轉乾坤?站出來只會把事情弄糟。"

"怎麼會更糟?"我不解地問。"我可以為她洗刷冤屈啊。"

"你一摻和就加上政治色彩。有政治色彩,就更說不清了。論德高望重,巴金如何?論才高八鬥,郭沫若如何?論女中豪傑,丁玲如何?論權高位重,朱鎔基如何?""你扯遠了。""一點不遠--巴金在運動中一直說違心話;郭沫若在兒子自殺後還聲討;丁玲在延安時是整人老手......""那朱鎔基呢?他可是鐵包公。"小浦東接上口。"鐵?我看也就紙糊的。最後一刻他沒有挂靴而去,而在高壓下不停地寫檢查。""......""所以我說,憂國憂民輪不上你;捍衛正義輪不到你。別說除暴安良,獨善其身也辦不到。別把眼瞪著我:人不是動物,有時卻不如動物。"

我呆呆地看著滬花,放蕩的女人怎麼有犀利的思想?"531出來。"!老狐鬼一般地叫著。我懶洋洋站起來。雖然我憎恨她,還要服從她的指揮。

水如銀鏈一點點下墜。很久,我就讓它這麼墜著。"滿了還不關?"鷹爪關了龍頭。"放這麼多水,洗澡還是游泳?""不讓她洗澡,難道不讓她擦身?""得了!我還不知道你那點心思。你想用水換回自己內疚;你想用水撫慰自己良心。"老狐嘲笑著。

"你不要逼人太甚。""呦!口氣比力氣大,吃了虎膽?""殺人不過頭點地,老娘大不了不減刑。"我把桶一摔,發出‘況'的巨響。"你可能一手遮天:小隊上面有中隊,中隊上面有大隊,大隊上面還有監獄。"我冷笑著。老狐的臉當即一抽搐。

顧隊長和朱中隊長的不和是這裡公開的秘密。顧隊長可以被老狐玩弄於股掌,朱隊長絕不是被繩子拉著的木偶。老狐和賈母一樣,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銳利的朱隊長。

"你放!你高興放多少就放多少,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就喜歡打抱不平。"老狐惱怒地說。

"儘管用,不夠再打。"我把一盆熱水推到米老鼠面前。"......我對不起你。"

"我知道你難處,所以不怪你。"

"我是個懦婦......但曾經不是。"

"這裡簡直是個地獄。從現在起我絕不說真話,也絕不相信任何人。"米老鼠紅紅的眼睛裡,有了困獸猶斗的堅決。

我使出吃奶力氣,才把滿滿一桶水倒進水鬥。徹水斗者肯定是長臂猿,不然水斗會徹到這麼高?倒完水我倚在牆上喘氣。雖然我沒啥大病,但窒息的環境,超負荷的勞役,分分秒秒的認罪讓我成了一根蘆葦:外表圓潤內部空。

"有多少同情就付出多少力氣。"老狐冷冷地說。"我願意!"我冷冷反擊。"老吳!米老鼠跑出來了,跑到水斗邊了。"有人嚷著。

"進去!趕快進去!"老狐狸衝出去。"我拿拖把。"米老鼠說。

"531,你快把拖把拿來。"老狐把米老鼠趕進小號。

"進去就進去!"米老鼠爽快地退回3.3。"好好待著,說不定在裡邊過年吶!"老狐雙手合攏唱個諾。"裡邊好,裡邊還有人侍侯你。"小紅應聲而答,和老狐配合著二人轉。

"呱呱!"老狐笑著,她應該笑。小組裡唯一敢罵她的人關在小號,這幾天,收到的貢品如產值,翻了一番。最關鍵的是,肩膀還被顧隊長拍了一下。這是龍恩浩蕩啊,這是洪福齊天啊。難怪毛主席喜歡搞運動,一運動就把所有關係理順理暢,連黃楊木梳都不需要。

"老吳,能否增加電視?"長腳氣呼呼地問。"我們可是立場堅定愛憎分明。"

"這個我明白!""明白就好。什麼時候?""就在今晚。""你讓我們吃空心湯團,本來今晚就輪到我組。""那就加在明天。""太好了,連續劇可以連看嘍!"小眼鏡鼓起掌。"看電視沒你的份。"長腳說。"為什麼?""你這個小四眼,批判時寡言少語火候不高,現在倒和有功之臣平起平坐分享勝利果實。"小紅生氣地說。"老吳,這違背公平合理的原則。"長腳憤慨地嚷著。"有話好好說,我們要加強團結提倡穩定。"一看大水沖了龍王廟,老狐急忙搬出聖旨。

收工時顧隊長端著工具箱收剪刀,左點右點少一把。"怎麼少了一把?1,2,3,4,5,6,7,8,9......"顧隊長如小學生,指一把剪刀,念一個數,念一個數,指一把剪刀。神情甚是虔誠。"怎麼數來數去就是9。"顧隊長終於不耐煩了。我笑了:顧隊長數字時有牙牙學語的稚嫩。老狐橫我一眼,我拎著桶走了。

昨天老狐讓我寫標語。"寫完掛上。這是氣氛也是震攝。"老狐喜洋洋旋開墨汁瓶,她要充當紅袖添香的角色。我默默拿起筆。

"531,你的字越寫越不行了。""顧隊長走過來。""你看,頭這麼大象蘿蔔;這裡寬的像抹布。"

"豹頭雁尾是隸書特點。"我卑謙地說。


"什麼頭啊尾啊,你以為解剖魚?反正字沒有以前寫的好。"

"那就撕了。"老狐馬上說。"已經寫好就算了。"顧隊長很有風度地一揮手。

"為什麼現在顧隊長不喜歡你的字?為什麼?為什麼?"老狐皺著眉反覆問。"以前魏碑,現在隸書。""既然這樣,為啥不寫違背?""你寫。"我冷冷地把紙推過去。"531我告訴你,現在你尾巴翹上天了。"老狐拉下臉。"讓你寫字這是看得起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微微一笑。你這個愚蠢的老狐狸。知道我為什麼不用魏碑用隸書嗎?因為隸書可以最大限度地磨去標語的橫氣霸氣暴氣戾氣。除了筆我一無所有,所以我要用筆,來保留我僅存的自尊。

"怎麼回事?難道真的少把剪刀?"顧隊長現在不是不耐煩,而是驚慌。"所有的人全部進小號。"命令一下,無頭蒼蠅直撲小號。"快找。"三個組長鑽進桌子,開始尋尋覓覓。

十分鐘後,三個人灰頭土腦鑽出來。六隻手除了灰塵一無所有。"咋回事?"顧隊長臉如陰沉的大海。"您別急。"388直挺挺跪下,雙手摸索,一寸一寸挪動;生活組長撅著屁股,見縫就鑽,活像地耗子;老狐乾脆合扑在地,如捨身的排雷兵。我也放下拖把加入搜索,現在只差掘地三尺。

"究竟找到沒有?"顧隊長陡地提高聲音。"沒......"老狐的上下牙開始緊密團結。

沒找到剪刀就不能封工具箱;沒找到剪刀就要匯報監獄;要是剪刀讓犯人自殘怎麼辦?一把剪刀是一個定時炸彈,一把剪刀能拔了監獄紅旗。這不僅牽一髮而動全身,而是牽一髮而動監獄。退一萬步不說大的遠,就說眼皮底下:這事讓朱隊長知道,顧隊長的臉朝哪擱?"怎麼辦?怎麼辦?"顧隊長的臉有了汗。我突然看見一雙眼睛,一雙帶著笑帶著恨,帶著狡黠,帶著得意的眼睛。我明白了:本來沒有剪刀事件,非要杜撰一個剪刀事件;現在實實在在,逼出一個剪刀事件。這才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

"全組關小號電視取消。一天找不到剪刀,休想出小號。"顧隊長捧著工具箱走了。"沒有狼,老叫狼來了;現在好了,把真正的狼喚來了。"小諸葛冷笑著。"竹籃打水一場空。不要說加餐,原有的都取消了。""這叫偷雞不得蝕把米。""其實我早知道......""你知道什麼?你知道什麼?"老狐一蹦一丈高。"你說!你說你知道什麼?"嶙嶙的爪子伸進欄杆。"我......我什麼都不知道。"錐子眼嚇的花容失色。

"哼!只要毛主席心臟在跳,右派絕不會平反。只要我老狐狸還在,你們休想翻案。"老狐一拳砸在桌子。此言一出,議論銷聲匿跡。"快吃飯,飯後搜監。"老狐氣鼓鼓宣布號外。

最後一口飯還含在嘴裡,顧隊長就來了。打開行李被褥,翻出所有衣物,拎出馬桶腳桶,撬起門板地板--真正的掘地,真正的抄家。

隊長衝進我小號,拎起塑料袋就撕,紙片如雪花紛紛飄落。我俯身去揀已經來不及了。隊長的腳,無情地踩在卡片上;隊長的鞋,粗魯地踏在家信上。這一刻,我有了被凌辱被蹂躪感。這是兒子送給母親的音樂卡片,這是丈夫寫給妻子的信。雖然我被武力打倒,但精神決不能匍匐在地。我要衝過去推開她,把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放進我懷裡。

"531把包裹打開。"顧隊長一努嘴。"還愣著幹嘛?"我默默打開包,又一次天女散花,又一次踐踏。

顧隊長終於走出小號。我扑過去,把卡片和信摟在懷裡,摟的緊緊的。我不但不能保護我的兒子,我還不能保護兒子送給我的禮物。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滬花冷冷地拾起我內衣。上面有黑黑的鞋印。我麻木地看著,心痛到麻木的程度。

10個小號全翻遍,所有的耗子洞全偵察,所有的蟑螂巢全光顧,還是不見第十把剪刀。抽屜被翻的哇哇叫,板子被橇的吱吱響,旮旯被打的金星閃,垃圾被掏的熱氣冒。現在只剩下一死角,就是十隻臭氣熏天的馬桶。

"顧隊長!您能不能走遠點?"一頭汗水的老狐恭恭敬敬走上前。"為什麼?""我準備翻這個。"老狐用手一指。"任何敵情疑點絕不放過。""仔細點,絕不放過細節。"顧隊長踅足而去。

"快把馬桶拎來。""勞動大隊還沒倒呢?""放屁!倒了我還檢查什麼?""什麼?難道你要攪糞桶,要做攪屎棍子?""為了揪出階級敵人,我願意做革命的攪屎棍子。""對!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小紅諛笑著。"應該說老鼠再狡猾,也鬥不過老狐狸。"小諸葛嘀咕著,於是竊笑四起。

"他媽的!馬屁拍到馬腳上。你這臭嘴啥不能說,偏說老狐狸?"老狐瞪了小紅一眼,於是竊笑四起。

"剪刀沒找到還笑?快把馬桶拎來,老娘要升堂開斬。"老狐擺出縣大爺的架勢。一隻隻馬桶排的整齊規範,像聽話的的孩子。

老狐鄭重地戴上老花眼鏡,一手捏鼻子一手操棍子,大號棍在糞桶裡使勁攪使勁拌,臭氣如魔鬼四下逃逸,當下就熏倒一批(窗子被玻璃鋼封了)。

有人咳嗽,有人朝水斗狂奔。"不好了!"尖叫如晴天霹靂。"怎麼了?""不得了了。"

"誰昏過去了?""不是人昏過去了,而是老吳眼鏡掉進去了。""掉哪?""廢話--當然是糞桶。""哈哈!"所有人全笑了。笑的前仰後合的是米老鼠。她一邊笑,一邊朝我擠了個眼-我們有了心照不宣。

搜查行動一直進行到晚上。月上柳梢,搜查小分隊只得鳴金收兵。

一對一,背靠背的大揭發開始了。一條條線索報上,一個個疑點排出,一個個動向提上,一個個疑犯傳來。蛛絲馬跡大大的有,就是看不到清晰背影;風吹草動大大的有,就是捉不到嫌疑犯;忠誠的臉上有忠誠還有叵測,震耳的口號裡有激昂還有詭譎。


近看,個個是靠攏政府的好犯人;遠看,人人是藏匿剪刀的案犯。決心書裡有小報告,小報告裡有效忠書,效忠書裡有階級動向,動向裡有階級敵人,敵人人裡有你和他。進一步追究,卻是科學推斷空穴來風,抽象肯定具體否定。這才是霧裡看花,花花繚亂;雲裡看景,景景陷阱。

剪刀沒找到,敵情倒篩出一大堆。顧隊長手托下巴陷入沉思。

隊長在沉思,老狐也在沉思。老狐眼珠轉啊轉,轉了幾個來回不動了。她一拍腿衝進辦公室。

米老鼠再次被叫進辦公室。這次傳出的不是爭辯聲抽泣聲,而是和風細雨談話聲。這中間,老狐出了二次辦公室。一次是把一個茶杯拿進去,還有一次是為茶杯續水加溫。

"老狐給誰加水?""廢話,當然是隊長。""胡說,隊長不是這杯子。""那就是老狐的。"

"不是!"錐子眼肯定地說。"老狐絕不是這杯子。我是錐子眼,只要入眼,燒成灰都認識。""照此分析,老狐給米老鼠杯子續水。"小諸葛思索著。

"老狐恨不得扒她皮,怎麼會給她倒水?"短兔直搖頭。"給她加水,說明老狐有求於她。"小諸葛說。"能當著隊長的面給她倒水,說明隊長也有求於她。這就是說,這不是訓話而有所圖。""是否讓米老鼠做替罪羔羊?""這次不是替罪羔羊,而是找到真凶。"小諸葛沉思著。"她關在小號足不出戶。""有1000年做賊,沒有1000年防賊。眼皮一眨就能OK。記得那一天嘛?""哪一天?""那天她從小號竄出,說水打翻要拖把。""你是說......"小眼鏡激動萬分。"我啥也沒有說。"小諸葛低頭幹活。"我的媽啊!你簡直是波羅先生。"小眼鏡把滑下的眼鏡推上。"我一直最崇拜他,現在崇拜你。""這案子破不了。"被吹捧的小諸葛又一次出山。"為什麼?""事情發展的軌跡,要根據人物的性格:米老鼠是個輕易就範的人嗎?既然淫威下她都不低頭,反戈一擊的她怎會屈服?"

"是啊!輪到我,我也不認帳。"小眼鏡說。"別打岔。小諸葛你繼續說。""現在,敵我雙方呈膠著狀態。""什麼叫膠著狀態?""隊長就是知道是米老鼠干,也無計可施。""笑話!難道政府對付不了小毛賊?""沒錄像,沒錄音,沒人證,這是無頭案。"

"這話欠妥-要找人證易如反掌。"滬花插了一句。眾人先一愣,接著會心笑了。"那錄音錄像呢?除非移花接木,狸貓換太子。""目前來說,這可能性不大-這需要技術含量。"小諸葛斟酌著。"既這樣,下一步棋是......""什麼?""誘供。"這時,米老鼠從辦公室走出來。她高舉杯子,像首長在飛機弦梯上,高舉鮮花面對媒體。所有的人停止幹活,熱烈地瞅著她。缺切地說,不是瞅著她的臉,而是瞅著她手上的杯子。這不是杯子,這是隊長獻給她的橄欖枝。

"開會!"老狐朝辦公室竄去。米老鼠剛落座,周圍已有芳鄰若干,曾經的空間消失了。

"交代了嗎?"錐子眼迫切地問。"交代什麼?"米老鼠一揚眉。"你就交代吧。"小眼鏡乞求著。"我們連電視都不能看,再這樣也成了米老鼠。""可惜你們不配像我。"米老鼠冷冷地說。"我們也知道對不起你,但是有什麼辦法?你說我們現在能做什麼?""繼續批判繼續鬥爭我。"

"我們不能吃暈不能洗澡不能看電視。"長腳可憐兮兮地說。"對!割她的澡割她的暈,讓我多吃,讓我多洗。"米老鼠模仿著長腳的摩拳擦掌。長腳癟了。

"放我們一碼吧。"小紅媚笑著。"我把跳梁小丑拖進去。"米老鼠模仿著小紅捋起袖子。小紅也變了色。"你做了壞事就要敢於承認。"600號不甘地嚷著。"我做了什麼壞事?""你把剪刀藏起來了。""證據!"米老鼠斬釘截鐵地問。"那天你衝出小號拿拖把......""你為什麼不當場活掐?為什麼不當場活逮?""你......"600敗下陣來。"雖然證據沒有,我們心裏明鏡似的。上次的事,我們心裏也明鏡似的。"小眼鏡脫口而出。眾人先一愣,接著會心一笑。

"我可以承認拿剪刀,有誰看見了?有誰知道剪刀藏在哪?有誰能把剪刀取出來?"米老鼠笑著,如一面颯爽的旗幟。這旗幟曾經彈孔纍纍,這旗幟曾滿目蒼夷。"其實我們知道,沒罪時被誣陷有罪,有罪時卻無法判罪。"小諸葛感慨著。"這就是有中國特色的刑法。"米老鼠冷笑著。

"你就算幫幫我們吧!"短兔祈求著。"今晚電視有我最喜歡的湯宗鎮,我想他很久了。"

"要是取消接見,我就看不到兒子。"長腳也蜒著臉。

"我幫你們?當初你們怎麼幫我?""我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既然你們可以身不由己,我也可以身不由己。正是成千上萬人的身不由已,造成了如今身不由已的局面。"米老鼠聲色俱厲。

"有人遭受不平時,誰也不會站出來。自己遭受不平時,也不會有人站出來。這樣的惡性循環永無止鏡,於是人間悲劇如連續劇,一集一集演下去。"小諸葛沈重地說。眾皆默然。

"你們應該記著這句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米老鼠敏捷一躍,跳回小號。

"開會!"老狐搭拉著腮幫子走來。這月紅旗沒了;這季度先進沒了;顧隊長對她的賞識沒了。她的臉皮,居然讓黃毛丫頭撕了;她設設計的陷阱,把自己套進去。

這邊案情沒進展,那邊影響已從一樓擴展到五樓,從小隊擴展到大隊。現在不但是中隊戒嚴,連九大隊的周邊地區,也如篾發,上下裡外篾了幾個來回。所有繩子接受考查,所有拖把接受檢驗,垃圾桶敞開肚皮,迎接一撥撥督察員;糞坑羞答答掀起頭蓋,迎接一批批棍棒刀叉。

先是中隊長來了,接著是樓上中隊長來了;先是付大隊長來了,接著是正大隊長來了。來者的頭銜逐級遞增,來者的臉色逐級發青。全大隊現在陷入忐忑中:說不定明天監獄長前來探訪。

顧隊長的臉,已分辨不出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輪番上陣,恰如開個油漆坊;五官擠擠挨挨,像雜亂的秧苗。有時一言不發,有時猛發連珠炮。不發言時沒震攝力,連珠炮時沒戰鬥力。要是把身上橄欖綠換成大褂,十足一拾荒婆:死死瞅著地,恨不得出現一條縫,縫裡有她朝思暮想的小剪刀。

至於老狐更不能倖免。顧隊長把所有怒氣撒向她,罵她個狗血噴頭。聲音之大,隔著門也能聽清楚。"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這才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小諸葛說。

"這幾年,多少人死在她槍口上,多少人減刑被她攪黃。""這應了一句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

老狐蹣跚地走來。這幾天,不但腮肉迅速墜落,連脊樑骨上的鈣質也大量流失。現在她最痛心最擔心的是,組長寶座是否汲汲可危。

"要不做學習組長,活著還有啥意思?"老狐自言自語。"你就為巴掌權勢而活?"

"這巴掌能給我帶來多大快樂?""你生是權勢人,死是權勢鬼。"我把碗一摔。

"沒權勢,連江青都活的無滋無味。""你的有滋有味,就是不斷整人、斗人、搞人、害人。"我凶巴巴地說。"已經上癮,我無法擺脫它來的歡樂。""這是你的毒品,一分一秒也離不開的毒品。""離開時,就是生命終結時。"老狐有氣無力。

三天過去,西線依然無消息。第四天清早,朱隊長匆匆走來。老狐慇勤迎上去。朱隊長視而不見筆直朝前走,一直走到水斗邊。她站了一分鐘,然後踩著小凳爬上水鬥,她把頭朝窗外探去--窗外攔著一排玻璃鋼。"在這!""真的?"老狐激動的話也說不囫圇。"我去取。""不!"朱隊長返身下樓。十分鐘後窗外有動靜。"把梯子擱在這,我上去。"梯子響了,男隊長一點點爬上來。"在哪?怎麼看不見?""在管道上。""沒有啊?""不用眼睛看用手摸。"

"......還是沒有。""手再進去-點,它在靠牆裡側,它在管道縫隙中。當心!""把住梯子!抓住梯子。"下面一片驚呼聲。"我終於碰到它了。"男隊長興奮地叫著。"歐!拿到了!"在一片歡呼聲中,第十號剪刀如紅寶書被請下管架。"好傢伙!不偏不倚躺在縫隙當中。就是塞,也塞不到這位置;就是嵌,也嵌不了這麼準。你咋想到的?"

"天亮時我做個夢。夢見一把剪刀紮在木頭上。我想這是預示,這是暗示。""這下我們能睡安穩覺了。"所有隊長吐了一口氣。

米老鼠進了中隊部,接著又進了小隊部。內容不祥,只知道時間很長。"招了?"錐子眼湊上去。"除非江河倒流。"

接下來她繼續關小號停接見,50天後走出小號。這是朱隊長下的特赦令。

"幹的好啊老田鼠?"我用‘共產黨宣言'裡的話迎接她的解放。"朱隊長說,只要說出事情真相,處分取消既往不咎。""你告訴她了?"

"我絕不再說真話,我絕不再相信任何人。"眼裡射出二道寒光。"在這裡,天使也會被逼成魔鬼。"她凶狠地說。

她成熟了,她不但學會保護自己,還學會報復。她的成熟,是青澀甚至變質。

"我想不通。"小眼鏡說。"為什麼經歷剪刀風波,老狐狸依然雄踞組長寶座?朱隊長又不是顧隊長。"

"因為......""因為什麼?"所有眼睛射向小諸葛:這是每個人的問號。

"如果我們是羊,老狐狸就是藏獒;如果我們是狼,老狐狸就是狼王-只有凶狠殘忍,才能為統治者管轄天下。""小諸葛,又說天書?"老狐笑著走來,二頰的肉又開始堆積。"她在說你。"長腳跳出來。"我洗耳恭聽。"老狐扯著耳朵。"沒說什麼。"小諸葛支吾著。

"不要說少一把剪刀,就是失街亭,也不會出現揮淚斬馬稷一幕。"老狐冷笑著。

後記:五年後我路過南京路,突然有人叫:籬笆,泥巴。一個珠光寶氣的女人,站在寶馬車旁招手。"你是誰?""我是米老鼠啊!""米老鼠成了金老鼠。""客氣!"塗滿寇丹的手,夾著名片遞來;香港......國際貿易公司總經理助理。"有困難儘管找我,雖然和父母都不來往,我還是願意幫助你。""謝謝!""寶貝!"一個戴金絲眼鏡的老頭從車裡出來。"這是我的大令,也是我的總經理!"她親熱地挽著老頭手臂。

"你們做什麼貿易?""只要賺錢啥都干!"她做了個優雅手勢。陽光下,碩大的鑽戒,晃得我眼都睜不開。"他‘知天命'吧?""就是‘耳順'‘古稀'我也干。""寶貝!她是誰?"

"她曾是我的一個朋友,一個傻女人,一個傻的不能再傻的女人。"通紅的唇,貼在斑白的鬢邊。

"拜拜!有事打電話。"她莞而一笑,挽著老人直趨大門。我抬起頭,‘華僑飯店'的金字招牌,重重朝我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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