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班主任被丈夫告密
文革發動時,我是成都第一中學的高二學生,記得大概是「清理階級隊伍」時,我初中班主任、教歷史課的曹毓林老師,突然被揪出來關進牛棚,隔離審查,有人告密檢舉她是潛伏的美蔣特務,這位告密者就是她的丈夫,我們學校一位地理老師。
積極執行階級路線逼死學生
我之所以感到相當意外和驚訝,是因為曹老師比我們學校很多老師都左得多,她當我班主任時的六十年代初,學校正在奉行階級路線,將學生分為兩等人,革干革軍、工農子弟的同學即所謂出身好的同學捧上了天受到培養重用,而將所謂剝削階級出身的同學全部打作另冊,要她們改造思想,脫胎換骨與家庭劃清界限,入團、入黨、當學生幹部、升學全部拒之門外。曹毓林不但執行起來很帶勁,而且因為太賣力還逼死一條人命,即後來在成都教育系統通報過的當時相當轟動的蕭德群事件。
蕭德群與我初中同班,本來比我高一級,因生病休學一年降到我們班上,故此發育比我們這些小女生成熟(成都一中當時為女子中學),而且人很聰明,長得也很漂亮,由現在的眼光來看就是有種青春少女的性感味道,但在當時清教的社會氣氛中,班上有的同學竟認為她「不正經」。而且蕭德群的家庭出身在當時可以說是壞得不能再壞了。父親是被解放軍殺死在戰場上的國民黨高級軍官,母親曾被勞改過,在一個街道生產組幹活,大哥在成都地質學院讀書,是個右派學生。在她之上還有三個哥哥,都因出身不好,高中初中畢業後未能升學或在家賦閑或打臨時工。曹老師當我們班主任後相當歧視蕭德群,認為她思想危險,甚至做同學思想工作要大家不要與蕭德群來往。
那時,我與蕭德群都在學校住宿,朝夕相處,而且興趣接近,愛讀書,尤其是愛讀翻譯小說,比如《簡愛》、《苔絲姑娘》之類,因此成了好朋友,她家離學校很近,週末或假期還經常到她家去玩。蕭家年輕人多,她的哥哥和哥哥的同學常聚在一起,發一些不滿現實的牢騷,或說一些在當時是離經叛道的言論。在初中三年級那年,曹老師找我談話做思想工作,說不通,就到我家找我父母告狀,說蕭德群和我及幾個關係比較好的同學思想落後,打擊進步同學。還說若我和蕭德群再混下去,早晚會出問題。父母聽後大為緊張,不容商量,命令我立刻從學校搬回家住,不准再住在學校。
所謂我們打擊進步同學,無非是因正值反叛年齡,有些反叛,敢於抗拒班主任的權威,對當紅的幹部工農子弟同學不買賬,而且還公開表示討厭爭政治表現,向老師打小報告的馬屁精。但在那個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我們這些十五、六歲的學生的些微反叛行為就被人上綱上線成能毀人前途的政治問題,給我們成長留下很大的心理陰影。
我們進入初三要畢業的那年,學校講階級教育的氣氛越來越濃,出生不好的同學精神壓力很大,從小懷抱讀大學理想的蕭德群已知自己無望升上高中,對前途很絕望,再加上曹老師和班上幹部對她的打擊,最後精神崩潰,以自殺來作出抗議。她死前幾天對一個同學說:我要用鮮血來喚醒曹老師的良心。
蕭德群自殺的頭天晚上,學生宿舍熄了燈,生活委員王雙全(軍乾子女)找一個與蕭德群有來往的同學做思想工作,要她與蕭劃清界限,但被蕭德群聽見,與王雙全大鬧了一場。第二天清晨,蕭德群要王雙全一起到住在學校對門的曹老師家說清楚。兩人走到校門口,剛好我回校撞見。蕭德群面色陰沉,王雙全則哭喪著臉。我向兩人打招呼,均不理我。此情景我至今記憶猶新。
據後來獲悉,蕭德群本意可能想死在曹老師家,到曹家後堅持不走,當時可能已服藥,曹覺有異,執意要蕭離開。蕭德群回到學校宿舍,因疼痛離忍最後上吊自殺而死。
求愛不遂蕭家二哥被檢舉
蕭德群在家中是非常受母親和哥哥們寵愛的妹妹,憤怒的哥哥們到學校找曹老師理論,大鬧一中,學校將曹老師藏匿了好一段時間。蕭德群二哥在悲憤中曾在街上喊了這樣的口號:「階級路線害死人」。學校後來的說辭則是,蕭德群之死與曹老師,也與階級路線無關,解剖她屍體發現她懷了孕,而且還以流言方式暗示這個嬰兒的父親有可能就是她的二哥,兩人是兄妹亂倫,是懷孕逼得蕭德群走上絕路。
但我一直不太相信這種說法(因我知蕭不多久前還來過月經),認定是曹老師的階級路線造成蕭德群之死,因此一直很恨這個老師。升高中後,完全視她為陌路人,不論在校園或是街上碰見她,擦身而過,我連眼角也不掃她一下,就像現在流行說法,當她完全透明。曹老師作為潛伏美蔣特務被揪出來後,我覺得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美蔣特務怎麼會去迫害一個美蔣烈士的後裔呢?她們難道不是一個營壘的人嗎?曹老師到底是個甚麼樣的人呢?
蕭德群事件還有下文,也涉及另一宗告密事件。蕭德群自殺後,我班上有個同學繼續與蕭家來往,因為她愛上了蕭家英俊的二哥。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感情得不到回報後由愛生恨,竟一封密信將蕭家兄弟私下講的不滿社會現實,甚至相當「反動」的言論舉報給當局,結果蕭家兄弟被打成現行反革命被捕入獄。這事發生在一九六五年,即我已升讀高中之後。這一事件曾在成都各中學通報,作為階級鬥爭教育的現實材料。據說文革後蕭家獲得平反。
有關蕭德群之死,四川作家鄧賢在他的報告文學〈落日〉中亦提到,但把蕭自殺的原因和時間完全搞錯了。
丈夫告密但無確鑿證據
曹老師被告密事件另一個令我駭然的是她丈夫。她丈夫是個彎腰駝背高瘦沉默的男子,而且性格非常內向,我們常到曹老師家,但好像從未聽過他說過一句話,總是被精明幹練的老婆支使著做這做那,非常窩囊。他給我們代過幾節課,與他平時的罕言寡語相反,講課的聲音完全是在咆哮,口沫四濺,但語言又極之乏味,學生相當瞧他不起。
據後來參與審查曹老師的同學透露,她丈夫的告密信實際並無曹干了甚麼間諜勾當的確鑿證據,僅只是些疑神疑鬼的猜測,最主要無非兩宗事。
她丈夫的告密信說,曹毓林和他在四九年前是南京金陵大學同學。曹是富家小姐,人漂亮,又擅交際,在學校交往均是上層人物,比如美國牧師之類,而他是清貧學生,因此兩人從無交往,但是就在南京解放前夕,曹毓林突然找到他,要與他交朋友談戀愛。他自然受寵若驚,求之不得。講了這段姻緣後,告密信開始推理:曹老師為甚麼要在解放軍打下南京前嫁給他這個素無來往的窮學生?結論是,這一定是曹為了潛伏下來而利用了他交待後事。
就此告密信來說,曹毓林很難說是潛伏特務,但卻有肯定是當時認為「有歷史問題」的異見人物,不是黨的自己人。
第二個懷疑是,兩人結婚生子後,曹被派到農村搞土改,他突然接到曹一封信,說萬一她出了甚麼事,希望他能養大孩子。告密信的推理是,這可能是曹看形勢不好(當時正在肅反)怕特務身份暴露,所以寫信給他。
曹老師的丈夫檢舉誣告她的動機是甚麼?政治高壓的恐懼自保?對強勢妻子的多年隱忍不滿?或兼而有之?曹老師後來的情況我一無所知,但肯定事過後這對夫妻的關係已很難水過無痕,相安無事了。而我對曹老師的恨也隨時間逐漸淡去,說到底,她也是這個殘酷反常制度下無數被扭曲的受害者之一而已。在毛澤東時代,許多所謂「有歷史問題」隨時會被打入深淵的人往往表現比「歷史清白」的人更左更激進,甘心作毛澤東絞肉機一個殺人齒輪,以殘酷打擊迫害比自己境況更不如的人來證明自己對黨的忠誠,以求自保。
但我也不認為曹老師完全良心喪盡,可能她早已風聞蕭家兄弟的一些言行,(肯定有同學向班主任匯報告密),但除了孤立蕭德群外,她並沒有去檢舉蕭家,至少還未墮落到我那位同學和她的丈夫的地步。但不知她後來對蕭德群的慘死有沒有過良心上的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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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開放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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