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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衛平:荒腔走板的《南京南京》

作者:崔衛平  2009-05-04 00:26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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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南京》是一部離奇古怪的影片。其荒腔走板的程度,超出了我的工作範圍和工作語言。也就是說,它更像是一部電影習作,而不是能夠拿到觀眾面前的成熟影片。目前更多的討論停留在這部影片的意識形態方面,還是需要回到影片本身,看看它自己是怎麼提供的。

暫且稱它為一部失憶的影片。這不是指它與當時歷史的某種關係,而是指--在該片本身135分鐘的長度之內,它再三忘掉了自己曾經說過什麼,好像之前發生的是另外一些事情,顯得前言不搭後語,邏輯混亂。

如果說,在一個時間長度之內完成的影片敘事,是一個能量不斷積累與不斷釋放的過程,積累什麼便釋放什麼,這兩方面是互相配合的、前後承接的;那麼,這部影片所積累起來的東西,與它所釋放的東西,主要是南轅北轍的。它所表達的東西,它所提供的內容,本身是分裂的,無法自圓其說的。

影片開頭那一大段,南京城淪陷,侵略軍盡顯兇惡、殘暴,劉燁等人高喊"中國萬歲、中國不會亡"被驅趕至滾滾長江(這其中問題先不說)。這裡積累起來的是對於日本軍隊的仇恨憤慨,觀眾的情緒也被調動進入了高潮,頭腦中的慘景揮之不去。這是影片願意告訴人們的。

緊接著進入觀眾眼帘的,卻是另外一批毫不相干的鏡頭:一些年輕的日本兵在長江邊上休閑娛樂,比賽跳高、互相搓背,想吃媽媽做的山藥湯,還跳起了民間舞,再輔之以悠閑的日本小調,看上去像是一群前來旅遊度假的大學生。當然不排除在戰爭期間的某些時刻,這些日本兵也可能會是有人性的,但是按照影片本身剛剛傳達出來的內容和積累起來的能量,這樣的銜接,可以說是自打耳光:剛才那樣血腥殘暴的屠殺,難道是這些年輕人完成的嗎?他們看上去如此活潑、如此健康可愛,如此富有人情味。除了自打耳光而外,也是自取其辱。

那位姓唐的漢奸為了自保,向日本人告密,引來了難民營的大災難,更多的人們被殺,更多的婦女受辱。這麼嚴重的後果,也許姓唐的開始沒有想到,但是它們確確實實發生了,所造成的破壞之大,可以說他想後悔也無法彌補,想承擔也承擔不了,因而是難以抹殺、無法原諒的。儘管他的女兒也因此遭禍,他的罪過仍然不能因此而抵消。而影片卻處理成他由此走上新生,煥然改頭換面。彷彿那麼一場突然的遭襲,結果卻是為了成全一個漢奸其靈魂的得救,在這之前影片所釋放的與後面所承接的能量,如此不對稱、不般配。

該片中拉貝先生的形象,基本上是比較難堪的。難民營裡慘事不斷,日本軍想來就來,又是強姦又是隨意搜索開槍。拉貝甚至還參與動員讓一百名婦女充當慰安婦,影片沒有具體說明他如何給人們帶來保護。但是,這樣一個人,他走的時候,為什麼人們還要拉著他不放、依依不舍?難道是為了讓他有理由對著眾人下跪,表示他自感有罪?不應該設想座椅上的觀眾,他們人人都知道拉貝這個歷史上的人物,拉貝為何人是需要通過影片的鏡頭,一點點交代出來的。順便地說,該影片對於拉貝的塑造,尤其是與塑造日本人相比,多少給人恩將仇報的感覺。

尤其是那場祭祀是為了什麼呢?那麼長的時間,那麼優美的舞蹈?這與影片其它部分所傳達的內容之間是什麼關係?是內在的還是游離在外的?影片講述了太多中國人的死亡和蒙羞,能量的積蓄、觀眾的悲憤是在這裡;然而經過一系列中介和轉換之後,得到正式祭祀的卻是將皮靴踏在別人家園上的侵略軍,他們成了影片中首先需要撫慰的對象,這是哪兒跟哪兒啊,到底是為了什麼?

影片結束時老趙與小豆子走在田野上,綻放出純樸、憨厚、一點不帶保留的微笑。但其實老趙的處境及自由,遠不僅是角川的寬大為懷,更有姜老師在前面的犧牲。這位八尺大漢在卡車上一再向姜老師哀求:"救我,救我",他當然知道這樣做給姜老師帶來的危險。人在危難之際拚命抓住最後一根稻草這也可以理解,不可以的是,姜老師為你掉入虎口最終送掉了性命,你卻轉身忘得一乾二淨。你就這麼沒有記憶力?!或者僅僅是為了記住日本人的好處,讓你自由了,你就有理由徹底忘掉你的同胞此前為你做過和付出的?

所有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都與這部影片最為根本的那個離奇古怪的立場有關:這個叫做角川的士兵,他在現場的種種錯愕與困惑的表情,令他看上去更像是好萊塢電影中的初出茅廬的美國大兵,或者一個拿著槍的文化旅遊者,這樣的處理與當時整個歷史脈絡是相悖的。

不是說不能表現一個日本士兵的悔罪或拯救,但是影片花了大量筆墨用來表現日軍的殘暴、殘忍,正面提供了南京淪陷的種種慘景,而不是側面或零星的;角川始終也沒有離開他的部隊,沒有脫下軍裝,沒有拒絕服從命令或消極怠工,沒有足夠的證據表明,他與眼前的這場屠殺可以脫掉干係。這麼一個人,為什麼要急於讓他的靈魂反轉得救呢?

尤其是在南京、在南京大屠殺發生之後不久,換一個情景也許更加令人相信一些。說到底,一個日本侵略兵靈魂的得救,難道一定需要中國人親自插手嗎?這件事情是不是交給太陽旗之下的人們更加合適?除了對於侵略者如此細微的體貼,生活在我們這片大地上的人們,難道就沒有更加要緊一些的事情可以做了嗎?

類似邏輯混亂的做法,在片中比比皆是。劉燁率先從地上站起來的舉動,在具體情景中應該是聽從日本人的口令"起立",去江邊赴死;但是影片卻將其體態、表情處理為如同聽到了歌裡唱的"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了,讓人看得十分困惑,不知所云。難民營裡為妓女們剪掉頭髮,當她們反問"你為什麼不剪?"如此一來,仇恨的矛頭轉而針對難民營的管理者,這又有什麼理由呢?我還看到有網友提出這樣的疑問,當高圓圓聲情並茂動員別人當慰安婦,這件事情如果真的如此偉大如此崇高,那麼她自己為什麼不帶頭去做呢?這個問題問得好!

如果今後中國電影中,繼續出現拿女性的身體當作國家救贖、民族救贖或者其他救贖的工具(拯救男性),像在《色·戒》中也發生的,覺得那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有效途徑,我就決定以某種方式當一回訪民,以此表達我對這類影片永遠的抗議。不會是中國的男人們,都更加願意躲在難民營裡,以他們的姐妹們遭受蹂躪,來換取自己的安全和口糧吧?這之後再給她們加上一個崇高的美名,於是便心安理得,同時恢復了其道德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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