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六四:見證六部口的屠殺
89年夏天,我即將本科畢業。學潮初期,我還在實習。5月後實習結束,在準備論文。最初走上廣場,是為了好玩,後來意識到這將是一段重要的歷史,而當時身為天之驕子大學生的我們,正置身於歷史的風口浪尖。5 月底,北京城似乎漸趨平靜,我也回到學校寫論文。6月3號中午,突然傳來軍隊進城的消息,聽說打死了人,市民抬著屍體遊行抗議軍隊濫殺無辜。直覺要出大事,急忙到學校理髮室剪了頭髮,為的是萬一和軍隊衝突的時候,不會被輕易抓住。然後去食堂吃了麵條。大師傅特意給的特別多,叫我們吃的飽飽的去天安門。
6 月3號夜裡,我留在廣場。記得到最後廣場上所有燈光熄滅時,我們學校是在紀念碑的東北側,緊靠旗桿的方位。我坐的位置大約在從紀念碑中央台階向東數第三根旗桿的地方。大家都把學生證放在貼身衣袋裡,以便將來容易認領。很多同學互相交換了家人的聯絡方式,相約誰能活著出去,一定幫大家帶個口信。有人拿出桶裝的可樂,再把口罩浸濕一次,好抵抗催淚彈。我們幾個男生把包裡的餅乾糖果湊到一起,吃了最後一頓飯。我們都沒有害怕,盡量地坐在前排,以保護後面的女生。大家平靜地等待著最後時刻的來臨。之後好像是侯德健勸說大家撤離。
燈光再度亮起,清場的時刻到來了。我們的身邊站滿了戴鋼盔持槍的軍人。坦克聚集在廣場的北面排成一行,炮口指向我們,並開始碾壓帳篷。有軍人向紀念碑的浮雕上射擊。那樣近距離的槍聲,聽起來像舞台劇的效果。稍後,女神像被推倒,大約在4點多鐘的樣子。不時有流彈擦著我們頭頂飛過。這時站起來就有被射中的危險。身旁一位女孩,用筆記錄著當時的每一步驟和時間。我們將她圍在中間以防被大兵發現。
我們學校撤出廣場,到歷史博物館門前的時候天剛亮,大約在5,6點的樣子(我記得走過紀念堂的時候天還黑著,是在燈光下走過軍隊和坦克攔出的狹長通道,撤出時有軍人毆打學生,還記得耳邊軍人的嘶吼和女生的哭聲)。大家手挽著手,一輩子再也沒有和誰這樣生死相依地緊緊靠在一起。當和另一隊學生相遇時,我對一位戴眼鏡的男生說,我們一定會回來!我們久久對視,目光裡是彼此的鼓勵。他沉默,但他的手,死死地與我相握,直到兩條隊伍分開。
我們剛撤到歷史博物館門前,身後廣場上響起密集的槍聲,持續了至少5分鐘。當時很多同學都要回去看看,被市民拚死攔住。槍聲過後廣場的情形我沒有看到,也成了我心中近二十年的謎。但是,六部口的屠殺我親眼得見。
當時我剛走過音樂廳,突然好多自行車從長安街飛速拐進來,騎車的人高喊, 往後退往後退! 緊接著催淚彈和密集的機槍彈雨就一起來了,我身邊一個穿白襯衫的瘦小男生好像是腹部中彈,都沒哼一聲就倒下了,那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什麼叫血光四濺。
我家住得不遠,路也熟,不顧身後的硝煙和子彈,拉著一個同學穿胡同奔到宣內大街西單路口,有幾個騎車的學生哭著攔住我們說,六部口壓死好多人,讓我們過去看看有沒有本校的同學。我們就又沿著長安街北側拚命往回跑,這時坦克又衝過來了,煙幕中聽到有人喊:坦克編號是106,大家記住!我們躲在電報大樓外的一堆磚頭後面躲過了掃射。濃煙滾滾中,清晰記得槍口的火光。這一輪機槍和催淚彈過去,我看到音樂廳路口的鐵欄杆被壓成麻花,路邊學生的屍體是成堆的。我的身體止不住地一直抖一直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在北京6月朝陽下刺骨的寒冷。我想,大家至少都記得自己學校有多少同學沒能回來吧!
值得欣慰的是,我們學校30幾個學生用軍大衣和草帽,掩護了一名年輕的德國記者,使他得以在槍林彈雨中拍下自軍隊衝出大會堂,坦克碾壓帳篷,推倒女神像,直至大家開始撤離的過程。出了廣場,我們把淚流滿面的他托付給市民,大家說,把攝像機扔了,否則再碰上軍隊會太危險,但是,舍命也要幫他把錄像帶傳出去!在這裡,向我那些勇敢的父老鄉親致敬!
學校在東邊,不能跟著大隊走,我和同學兩個人穿胡同。公用電話前排著長龍。可一聽我們說想給學校報個平安,大家馬上閃開讓我們先打。一群市民把我們領進院裡,關上院門,端來熱水,要我們給講講廣場上的事情。路上,好多市民要給我們吃的,還有人非要給我們錢,關照我們安全的路線,囑咐我們快點安全回家。印象最深的是一位鬚髮全白的老爺子,搖頭感嘆,就是日本鬼子佔領北京城的日子裡,都沒這麼殺過人!
那天夜裡,我的自行車放在南池子。以後的幾天,北京大雨如注。6月8號,天剛放晴,冥冥中覺得一定要去取車。出門時,我媽怎麼也攔不住,在身後喊:我們揪著心等你回來!汽車不通。乘地鐵到崇文門,剛走下北京飯店南側的地下通道,發現通道的另一頭是武裝哨兵。回頭已來不及了。我停了一會,緊盯著他,一步一步走了過去。他的手,握著衝鋒槍,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的眼睛。
到了南池子,幾輛鏽跡斑斑的自行車整整齊齊地靠在街邊,顯然有人整理過。三三兩兩的附近居民在小聲聊天。我開鎖推車,兩個小夥子一左一右把我擋在中間,說:"你是廣場出來的學生吧?這幾輛車,我們守了好幾天了,不知道車的主人還在不在。有人來取就好。哥們,別害怕,好好兒活!他們長不了!"他倆一直護著我穿過長安街。西邊100米開外,就是荷槍實彈的戒嚴部隊。
我的車,不能騎了。車胎破了,一顆子彈,從車後右方打來,把車鈴的螺絲打掉一半,然後從車把後面鑽進鋼管,又從前面鑽出來,在車把的前方打出一個放射形的大洞,不是我們想像的圓型彈孔,鐵皮向外翻出來,形成一個個尖銳的角,明顯是炸子的痕跡。不知道這樣的爆炸力要是在落人身上,會是怎樣的血腥。在回家的路上,一位修車大爺幫我補好車胎,執意不收錢,說:"學生,趕快把車把換了,馬上要大搜捕了,這車太招眼!"
回到家,我媽看見車就哭了,說:"你沒看見的它看見了,你沒聽見的它聽見了,它是替你挨的子彈啊!可惜,它就是不會說話!"媽是識大體的,沒有讓我把換下的車把丟掉,而是冒著風險藏了起來,說,遲早有它見天日的時候!等到那一天,媽媽就是再不能喝酒,也一定和你們一起舉杯!
出來時,實在無法把這樣一件鐵證帶出來,所以它至今還被收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20年了,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一定能等到它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畢業前,照例是沒完沒了的學習,檢討,寫經過,寫認識,人人過關,並承諾決不秋後算賬。我因為絕食後期曾帶同學找校辦要求學校出車把絕食同學接回學校,而被重點監控。當時想把一切自己承擔下來,趕快讓其他同學過關算了。我們系的輔導員,在系裡的會上說,在座的都是好學生,將來都是國家的棟樑,你們沒有做錯事。共產黨說不秋後算賬,不能相信啊!他哪次沒有算賬!同學們不要太天真!大家一定要平平安安的畢業,工作,沒有的事情誰也不要寫!這些都是要進檔案,跟你一輩子的!那位部隊轉業的輔導員,因為學歷普通,平素並不特別受大家的敬重。但在那一刻,我對這位不起眼的老大哥肅然起敬!
但是,我至今記得,在全校的清洗大會上,一位副校長竟然說:有同學說看到左邊的人倒下了,右邊的人倒下了,我倒要問問你,你怎麼活著出來了!面對如此衣冠禽獸,我當時就鐵了心,遠走高飛,絕不回來!
93 年,我的一位美聯社的朋友採訪丁子霖。老太太談起兒子走後,自己曾一度想追隨而去,但後來她說:"我的兒子是為中國的未來死的,我也要為中國的未來而活。"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天安門母親。這句話,也一直激勵著我和我的朋友們,在那些黑暗的日子裡,沉默,並為明天積蓄著力量。
明天,一定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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