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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丘山:母親走了 (圖)

作者:格丘山  2009-02-27 05:03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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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午收到小峰的電話,母親於二零零九年二月二十二日午夜二時三十分走了。母親生於一九一九年三月九日,享年九十歲。


母親的走是靜悄悄的:對於這個世界沒有任何聲息、任何影響;與一隻螞蟻離開也差不了多少。母親已經活得太長了、太累、太苦、她已經不得不走了。事實上她是餓死的,她待在醫院中,口里長滿了口瘡,滿嘴是黑色的血跡,看起來很恐怖,根本無法進食。她的手上,腳上的靜脈血管都已干竭,無法打點滴。因此她在醫院裡餓了五天,到第六天終於死了。

我打電話告訴二弟母親的死訊時,二弟半天沒有聲音,然後突然暴發出嚎啕大哭:"我對不起媽媽啊,我心裏一直希望她早些死,她活得太苦了!"。我也像二弟那樣內疚,我們在國外的二兄弟幫不上母親什麼忙。國內的弟妹們早已覺得母親是一個負擔,與母親同住的弟弟因為婆媳不和,搬走了,留下一個近九十歲的老太太住在五樓的頂上。住在外市的妹妹也顯然對媽媽不如以前那樣關心了。去年二弟回國時給母親在裡弄中定了一份飯,每天給父母送,但是還沒有開始,就被國內的弟妹中斷了,說是怕丟面子。我要二弟去電話到裡弄問一下誰斷的飯,二弟不但不敢去,差一點對我急了。他幾乎是叫著說我不能啊,我不敢得罪他們啊,母親還要靠他們。上次母親病了,是小弟將她背下樓去的。我建議給母親請一個全職保姆,母親不要,弟妹也說不好找,就此擱淺在那裡,無法雷池半步。這次住院了,沒有人看到可憐的媽媽已經耗盡了她的最後一點力氣了,再也無法走出醫院,回到她日夜思念的與父親相依為命的那個幾平方的小房間去了。母親一清晰,就被報導成母親好了,沒有大病。母親能夠反應痛苦了,就被指責為她在鬧,將同病房的人搞得無法睡覺,將看守她的人都快拖垮了。電話裡擔心的不是母親無法進食,奄奄一息的事實,而是陪伴母親的人得病了,吃不消了,母親還在折騰周圍人的各種抱怨;是母親如果出院了,連翻身也要人幫忙了,怎麼辦的自己負擔的盤算。弟妹眾口嘵嘵保姆不好找,我正在奇怪國內為什麼保姆這麼難找的時候,突然傳來了母親的死訊。母親的心臟停住了跳動,她已永遠不要保姆了, 永遠不再鬧大家了,永遠不再要陪伴了,於是大家都如釋重負,擁到乾枯得只剩一把骨頭的母親的屍身旁邊痛哭起來。

我和二弟對母親的死都有著一種深深的負疚感,我們在國外沒有對母親盡到孝道。正因為這樣我們不但不敢批評國內的弟妹,而且建議也不敢多提,為怕他們說我們只動嘴不動手指揮他們。而提出去的建議也在各種原因和困難下不了了之,母親最後的歲月真是一段被無奈拖著走的日子。前不久二弟回國,母親要給他三隻金鐲子,給我和二弟的孩子,可是少了一隻,母親說是妹妹拿走了。我們聽了後非常惶恐,妹妹是國內唯一能處理母親事的人,如果這話傳到她耳朵中去,激怒了她,母親誰來管呢?我與二弟商量著去買一隻外形相似的假鐲子,矇騙母親一下說找到了,讓母親忘了這件事。

母親的最後日子過得非常艱辛,非常無助,當周圍的環境已經演繹到對她毫無關心,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時候,她卻一如過去,默然相對,用意志和毅力將所有的精神孤獨、物質痛苦都馱負起來。終於到了她無法承受的時候,她倒下了,躺到醫院中。由於長期的營養缺乏,身體已經破壞到醫生無法治療,甚至無法給她進食和打點滴,一籌莫展地讓她走了。聽二弟說在最後的日子中,母親擔心的還是不讓我和二弟去為她的事情與其它弟妹爭執,因為這都是她的子女。她願意讓她最後受的苦,忽視和絕情,都默默地讓她帶走,不願看到自己的子女為她的事吵鬧。在她的心裏,不管子女怎麼對待她,還都是她的兒女。如果說有些人的心是用蜜糖包起來的刀刃,那麼母親的心就是用刀刃包起來的愛和善良。只是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看透、理解和懂得罷了。

現在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了,恨恨怨怨,怨怨恨恨,母親去的那個地方已經什麼也沒有了,是非恩怨又與她何關呢?

我真正不能釋懷的是我再也沒有爸爸媽媽了,再也不會有人用爸爸媽媽那樣的口吻,那樣平常的、親切的、熟悉的聲音叫我的小名"大健"了。

我也已經說不出母親在我的記憶中是什麼樣子,是她風燭殘年時燈枯油干的樣子?是她進入天年時童顏鶴髮慈悲的樣子?是她年富力強時剛強的樣子?是她風華正茂時的樣子? 母親在我心中已經變成一個沒有形象的概念,與我其它最重要的記憶和概念一樣,被埋到我心靈最深的地方,陪我去走完所餘人生。

那一段段記憶的斷片對我是何等親切和珍貴:

好似我和母親仍走在南洋模範小學歸回的路途上,那是在我們搬家後母親帶我去轉學被南洋模範小學接收的時候,滿天的陽光灑在走在淮海中路人行道的母子的身上。風吹著母親的頭髮,母親神彩飛揚,她說要每天給我煎一個荷包蛋給我帶飯......;

又好似在一個燈光灰黃的晚上,我像一個初試獨立飛出去的小鳥,被社會鞭撻得遍身心都是傷痕,帶著反動學生帽子,耷拉著翅膀回到家中的時候。母親坐在我身邊,默默看著我,為我的前景耽心和憂愁的目光......;

又好似沒有見過火車的我,纏著母親問火車是什麼樣的,母親告訴我火車是用火燒著開動的,所以坐過火車的人屁股都被燙紅了。每當家中來了坐火車的客人,我纏著客人問屁股有沒有被被燙紅的時候,母親與客人交換的會心,調皮和得意的眼神......;

又好似我遇到失敗和成績不理想的時候,母親總是輕描淡寫的問我最好的成績是多少。我告訴她後,她就問我是誰得的,我又告訴她後,她問我他是不是人,我說是人。她說你也是人,你也能做到時,眼神中的堅毅和對我的深信不疑......;

雖然母親有五個孩子,但是每次我做完壞事的時候,母親總能從我的眼神和表情中發現出來。這時候她會說"大健, 你又做壞事了吧?",我支吾著說沒有的時候,母親兩句三下的就將事情查了出來。

我只成功地欺瞞過母親一次,那是初中我最頑皮的時候,我的成績單的評語照理是成績優秀,天質聰穎等等,後面通常是女班主任的對聰明孩子頑皮搗蛋的惡行劣跡,既罵又喜的不痛不養的批評。那年班主任換成中國49年前有名的足球守門員高子文,他動了真格,對我的調皮深惡痛絕,評語到了慘不忍睹的地步。我實在不敢讓母親看這個評語,就想用退色靈將那些醒目的話去掉。兩個被我媽稱為狐朋狗友的同學陪著我,一家一家的找退色靈。到了天黑了還找不到,一個同學說,你媽看了這個評語會怎樣呢?我想了一下,母親最嚴重的反應是跟父親吵架時說要自殺,就回答說會自殺。那個同學覺得問題確實嚴重,不敢打退堂的主意了。我們終於找到了退色靈,可是試了一下,退色後不靈,留下毛毛斑斑的痕跡。這時天已經墨黑了,我已經無退路,就以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勇氣,拿起鋼筆來,堂而皇之地將足球守門員高子文老師最猛烈的詞語塗得毫無痕跡。回到家中我懷著鬼胎將成績單遞給母親的時候,母親先看了成績,讚許的點了點頭。看到被大刀闊斧地劃得斷斷續續的評語時,站在邊上的妹妹叫了起來,怎麼這樣子。誰知母親平靜地說,這是老師劃的。

啊,這些與母親在一起度過的平凡日子,平凡的事情,所有這一切,一切的一切,都變得如此美麗和甜蜜,變成了我心裏母親留給我的財富,讓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與母親在冥冥中交談。

母親有一種特有的表情。那是她做了一件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情,或者一件上不了台面的事情,被我發現和說出來的時候,會啐我一句"死快翹!"。這時候她臉上露出的一種有點羞澀,有點對孩子聰穎的得意,有點假裝生氣的表情。而死快翹這個蘇北方言所包含的意思,也正是一種假罵真愛,暗含得意和嘉許的標準國語中找不到對應的詞彙。

啊,我多想再看一看母親那個羞澀、得意、和假裝生氣的樣子啊!

母親是上世紀初出生的人,出身地主家庭,受到初中教育,對於她那個時代已經是不低的教育了。

母親愛讀書,她的語言來自民間,非常生動。我想我從來沒有在哪一本中國小說中,看到過母親這樣豐富的民間語言。母親尤愛讀傳記,二零零一年,我帶著妻子回到闊別十五年的中國探望母親的時候,發現她床頭上有粟裕的傳記。解放戰爭時,我家還在蘇北的一個小鎮的時候,粟裕和他的部隊曾經在我家寄過宿,所以她對粟裕一直唸唸不忘。那次訪問母親,使曾經在北京外語學院教過書的妻子大開眼界。當我們要一個別針的時候,母親說我有,不慌不忙的從一個抽屜中拿出一個小盒子,裡面整整齊齊的放著各種大小的別針。妻子說別針不合適要用橡皮筋時,母親又拿出一個盒子,裡面整整齊齊的放著各種大小的橡皮筋。等到妻子問母親每天早上吃什麼,母親說她最近不喝奶粉了。妻子問為什麼。母親說奶粉大都是荷蘭進口的,荷蘭正在鬧瘋牛病。這時妻子已經被母親完全折服了,變成一個傳媒"那個老太太可不得了"的崇拜者。

我以後的愛書與母親的鼓勵和支持是分不開的。小時候,我經常將早飯錢,點心錢省下來買書。有一次我想買數學詞典,包括代數、幾何、三角和算術四卷,一共要近三十元錢。這相當於一個工人的月工資。我先向父親要,父親不同意。我再向母親要,母親連猶疑都沒有就同意了。後來我勞改八年回到專業上去的時候,輕而易舉地趕了上去,四五年後就成為研究所的技術尖子,憑藉的就是紮實的數學基礎。想起這些我怎能不感謝母親。可惜我勞改後回到家中去的時候,我當年用早餐錢和母親的私助買的文學書都已一掃而空,思想進步的姐姐在文化革命時將它們全部扔到垃圾桶裡。她認為就是那些害人的書將我引到了思想反動的路上。

母親生性勤儉,她每天五點起床,將全部地板和傢俱都擦洗一遍,一塵不染,家中的紅木傢俱都被她擦得灰白色的了。這個習慣她一直堅持到二零零五年左右,這時她走路都顛顛顫顫,從房間這邊挪到那邊,都要幾分鐘了。母親從不肯倒剩餘的食品,這對她已經不是一種儉省,而是一種近乎宗教式虔誠的感情,她認為那是一種罪過。父親曾經調侃她的這種習慣,因為母親不管什麼食品掉在地上桌上都要檢起來吃掉。

對於父親,母親是一個非常好的妻子,同時又是一個非常麻煩的妻子。

說她是好妻子,因為他對父親生活上的照顧到了無微不至的程度。每天到了傍晚的時候,母親就在盼著父親回來。即便母親在做飯,她都能聽到和分辨門外父親走樓梯的聲音。這時候不等父親敲門, 母親就會說"大健,爸爸回來了,快開門"。父親一進門,她就會說快給爸爸拿拖鞋。如果父親過了點沒有回家,母親就會開始擔心。過久了,就會讓我和弟弟到26路電車站去等父親。我現在一走到三角公園的附近,就會回憶起,我們在冬天夜晚冽冽的寒風中等待父親的情景。看著一輛輛車開過來,都沒有父親,然後突然發現父親從車上下來的驚喜,現在回憶起來多麼甜蜜。當父親在我們的陪伴下又說又笑的回到家中的時候,那種家庭的溫馨給我今天留下的記憶,不都是母親建立的家庭文化給我們啟迪的嗎?

母親恪守著舊婦女的道德,已經習慣於將好的東西省給丈夫和孩子吃。那種犧牲自己的品德已經像血一樣溶於她的體內,無人和無法改變。家裡從來不缺錢,可是母親總是過著一種清貧的苦行僧生活。這種生活到了父親死後發展到了極致,因為她整個生活的中心,照顧父親已不復存在。父親在母親常年的照料下,已經失去了獨立生活能力,以至什麼時候吃藥,什麼時候洗澡,什麼時候換衣服......,都無須自己用一點心思。父親已經被母親改造成一個服服貼貼,舒舒服服,離開母親就無法生活的人種。我至今不知道這是一種母親品德造成的自然結果,還是舊婦女一種保護自己的智慧。

但是父親並不快樂,因為父親是一個醫生,在母親看來,父親周圍充滿了各種女人的誘惑。父親自己開業時,如果要出診,母親總是要將我當作一條尾巴安排在父親的身後緊跟著。父親到廠裡去了後,母親每天都仔細詢問父親一天的工作情況。幾年後不但對父親的同事的名字、性格、年齡、瞭如指掌,連這些人的辦公桌在什麼位置,母親都清清楚楚。最後母親斷定父親與一個護士有染,整天為這個事情與父親吵架,甚至鬧到父親的工作單位。父親的領導將父親狠狠批評了一通,不是因為父親真有什麼。而是因為他們想不通,一個成天待在家中的家庭婦女,竟然比廠裡的職工還像職工,對廠裡的人和部門如數家珍。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全部孩子都倒向父親一邊。我有段時候曾經因此對母親態度很不好,很傷母親的心,以至父親看不下去,找我談話了。父親說,你不能對媽媽這樣,對你媽好一些。我沉默不語,父親知道我在想什麼,他嘆了一口氣說,有些事不能全怪你媽媽,我年輕時確實有對不起你母親的地方。

在父親與我談過後,我對母親的態度好多了,但是在心深處,我並沒有原諒母親。直到天命之年,我聽說幾個與母親年齡相近,情形也相彷的家庭婦女都有同樣的問題時,才對那個社會中,一個帶領著一群孩子,全部生活都依賴在丈夫身上的舊式婦女的這種銘心刻骨的,丈夫被別的女人搶去的恐懼,有了比較公正的理解。母親在最委屈時,最大的懊喪就是她應該工作,而不應該全部靠在丈夫一個人身上。 用她的話說,她為父親犧牲了她的一生。

可是父親又為誰犧牲了自己的一生呢?

事實是,在那個政治鬥爭空前殘酷的年代,是父親給她提供了一個保護傘,擋住了可能來的各種風風雨雨和外來的傷害,這個道理母親到死也沒有理解。我毫不懷疑母親的才智是超人的,也正因為她超脫的才智,加上出身不好和不會處人,她如果走入中國社會,五七年的反右和此後的各種運動她是無法逃脫災難的。

在母親的各個子女中,我秉承了母親最多的智慧,聰穎和性格。在中國的社會中跌跌撞撞,有時頭破血流,有時大紅大紫,好辛苦啊。所以說性格即命運,當一個人有了母親這種聰穎和性格時,命運是不會讓他停下的,他的一生只能東碰西撞,不可自主,出來的是一條自己哭笑不得的軌跡。儘管,從骨子裡說,我和母親都是喜愛平和,靜,與世無爭,嚮往大自然的人,可是我們的命運恰恰相反,可能也正因為得不到它們,才格外地嚮往它們,熱愛它們。

母親走了,我不知能否再和你有片刻相聚的時刻。天國的夢於我是如此遙遠,這一生的種種姻緣、經歷使我無法相信,我們來之無影,去至無蹤。但是我又無法相信那些為人間功利的遺留問題對口設計的,充滿人本身思維鏡像的各種宗教。生死的謎也許是人無法,也不應該突破的謎。

所以,母親,祝願你在天國幸福,並不能使我們的負疚得到赦免。你在這個世界最後受到的苦難,受到的罪孽,是我們五個子女無法洗滌的。死亡給了你真正意義的解脫,因為對你最後的日子來說,死亡比活著要好多了。

但是母親,你的基因,聰穎和性格,深深地溶於我的細胞和血液之中,我將帶著它們繼續在這個人生東衝西撞,東奔西波。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的女兒,酷像你的孫女,將帶著我們的夢,我們的基因,聰穎和性格,在這個世界上繼續遊蕩和東衝西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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