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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賢亮:文革時未滿十歲小女孩竟上刑場陪綁

 2008-11-05 21:57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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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爬上卡車,站在高處向"殺場"望去,只見一群士兵還在低窪地四周忙碌,不知在忙些什麼。反倒是爬在樹上的那些娃娃在遠處看得清楚,所以最感到痛快淋漓的就是娃娃,一群群地追逐著用手比作槍的模樣,"乒乒乓乓"地互相槍斃對方,一片喊打喊殺的歡快的嬉戲聲。

《收穫》同名專欄首次結集出版。書中收錄了張賢亮、楊憲益、王蒙、葉兆言、徐友漁、萬方、冰心等作家學者、文化名流在"文革"中的個人經歷。其中,有私人生活與宏大歷史的碰撞,有生與死,有陣痛與重生。以下部分摘編,以饗讀者。--編者

美麗

張賢亮

......"革委會"成員嘻嘻笑著散了會,團部的武裝戰士就忙開了。他們用張白紙寫了我的名字往牌子上糊。我一看,寫的是: 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

字是用紅墨水寫的,很鮮亮,雖然牌子上畫了兩道交叉的黑道,但字寫得真不錯,看來是練過書法的人的手筆。木牌上早就有根半圓形的鐵絲套,武裝戰士笑著叫我掛上試一試。十幾個武裝戰士簇擁著我到一輛卡車邊上。這時,戰士們自己人跟自己人內訌起來。因為進趟城不容易,公審大會又像現在紅歌星的演唱會,誰都想去看熱鬧,但上級只允許八個戰士押我去。我就跟他們開玩笑說,算了,我不去了!把我的名額讓給你們吧!逗得戰士們哈哈大笑。

......他們的任務是把我押到那裡與全市的牛鬼蛇神一齊集中"受教育"。聽說要槍斃一百多人哩。

八個武裝戰士,排長領三個端著"破槍"在前面開路,兩個在我兩邊押著我,一男一女跟在後面壓陣。我聽見兩邊不斷有人問,"是槍斃的不是?是槍斃的不是?是槍斃的不是......"好像我不被槍斃就會讓他們失望,不具有觀賞價值,使我不由得慚愧地低下頭去。

擠到接近"殺場"再也擠不進去了,前面就是陪綁的,站在我身邊的竟然是個不滿十歲的女童,胸前用細麻繩吊著一塊小紙牌。上面用黑墨水歪斜潦草地寫著這樣幾個字:

反動學生×美麗

那塊牌子已刻骨銘心,令我終生難忘。

美麗拉長著小臉,低著小腦袋,只是伶仃地站著一動不動。

在夏日正午的陽光下,她一頭一臉髒兮兮的汗水,稀疏的額發沾在前額上,干了的淚痕和鼻涕結成了痂,糊了個大花臉,她低垂著眼皮,緊抿著嘴唇,也不向兩邊張望,木然地像尊泥塑的雕像。忽然,我發現她已經是成年人了,她的神情雖然沮喪卻一點也不畏葸,面部表情倔犟內向,一副"看你們把我怎麼辦"的樣子。我不由得暗暗地敬佩她並想向她伸出手去。

前方"乒乒......"響起洪亮而又沉悶的槍聲,像我曾聽過的汽車爆胎的聲音。不只我和美麗,人們都顫了一下。這時,全場奇怪地靜默了十幾秒鐘,等明白不會響槍時,人群突然轟地一下熱鬧起來,高呼大叫卻又不是喊政治口號,嘈雜的話語騰空而起......

我爬上卡車,站在高處向"殺場"望去,只見一群士兵還在低窪地四周忙碌,不知在忙些什麼。反倒是爬在樹上的那些娃娃在遠處看得清楚,所以最感到痛快淋漓的就是娃娃,一群群地追逐著用手比作槍的模樣,"乒乒乓乓"地互相槍斃對方,一片喊打喊殺的歡快的嬉戲聲。

這幫娃娃是和美麗同樣大的孩子。

這時,我已經不再多愁善感了。一個人要成熟,僅是一剎那間的事。

上世紀90年代中期,寧夏的樹木曾大面積地受到天牛蟲害,路邊碧綠的楊樹、柳樹幾乎都死光砍光,奇怪的

是唐徠渠邊一排排曾爬滿娃娃的樹卻安然無恙。當年碗口粗的小樹已長成了合抱大樹,渠邊修建成公園,很是熱鬧。而深藏在那些合抱大樹中的年輪,當然有"文革"時期形成的。我們無法把那十年的年輪從大樹中剔除出去,如果我們非要將它開刀,剔除掉那些年輪,樹木也不能存活了。

還有美麗,還有欣賞槍斃和互相"槍斃"的孩子,現在肯定都有了孩子,被"文革"文化污染的血液,就這樣一代一代地往下流傳......

記憶中的"文革"開始

葉兆言

"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我剛九歲,上小學二年級。記得有一天課間休息,一位美麗的女同學突然站到了我面前,用很純真的口氣,問我母親是不是叫什麼。我說是呀。然後女同學眼睛一閃一閃地說,昨天晚上她去看戲了,是我母親主演的《江姐》。

永遠也忘不了這位女同學的表情,圓圓的眼睛紅潤的臉色,讓人神魂顛倒,讓人刻骨銘心。那年頭,孩子們心目中的明星,不是漂亮的名演員,而是故事中的英雄人物。我們滿腦子都是黑白分明的好人壞人,個個嚮往烈士和革命,人人痛恨叛徒和反革命。女同學的羨慕表情,彷彿我真是江姐同志的後人,真是烈士遺孤。我陶醉在革命後代的得意之中,享受著一個烈士遺孤的幸福感覺。

......我突然發現母親並不是什麼英雄人物,她的走紅已變成了一個巨大包袱。那年夏天,大家在院子裡乘涼,我聽見大人們正用很恐怖的口吻,談論著剛開始發動的"文化大革命"。街上不時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隱隱地有人在呼喊口號。我聽見母親說,她已經準備好了一雙布鞋,革命群眾要讓她遊街示眾的話,就穿上布鞋,這樣腳底不至於磨出水泡來。我的父親照例是在一旁不吭聲,有一個鄰居說誰誰被打死了,誰誰被打折了腿,他們小心翼翼議論著,已經預感到大難就要臨頭。

抄家是很多人都會遇到的。有一天,突然來了群氣勢洶洶的紅衛兵小將,把我父母押到了角落裡,袖子一捋,翻箱倒櫃抄起家來。要說我一點沒有被這大動干戈的場面嚇著,那可不是實情。我被帶到了廚房,小將們用很文明的方法,十分巧妙地搜了我的身。他們如數家珍,強烈控訴著我父母的罪行,然後一個勁表揚誇獎,說我是好孩子,說我是熱愛毛主席的,會堅定不移地站在共產黨一邊。他們一點也沒有把我當做外人,已足以證明我是無產階級司令部裡的人。

這些話說到了一個小孩子的心坎上,在那年頭,沒有什麼比這種認同,更讓人感到貼心,感情以溫暖如春。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我的身上確實收藏豐富,當時搶像章很厲害,害怕別人來搶,我把所有的像章都反別在衣服上。結果就像變戲法一樣,我掀開這片衣服,亮出了幾塊寶像,撩起另一塊衣襟,又是幾塊寶像。小將們一個個眼睛放出光來,驚嘆不已......

幾天以後,下課的時候,一名同學當著眾人的面,模仿我父母遊街示眾的情形。他曾是我最好的夥伴,爬到了課桌上,拿腔拿調地發揮著,一會兒扮演我父親,一會兒扮演我母親。他說我們原來都覺得你們家了不得,誰都是人物,想不到你們一家都是壞蛋,你爸是個壞蛋,你媽是個更壞的壞蛋...... 我聽見了女孩子哧哧的笑聲,那個在我心目中佔據著重要位置的小女孩,那個代表著美好理想的小女孩,也幸災樂禍地混在人群中......

我的大串聯

徐友漁

列車上的廣播整天不停,"我們這輛滿載紅衛兵革命小將的列車,正在駛向偉大祖國的首都北京"!列車駛入河北地界後,廣播中對我們的稱呼升級,叫我們為"偉大領袖毛主席請到北京的客人",看得出來,這個稱呼打動了每一個人,大家喜氣洋洋,車廂裡一派歡聲笑語。

......

一天,接待站來了好些解放軍。為首的軍人向大家宣布,偉大領袖毛主席決定在天安門廣場接見這次來北京串聯的同學。第二天的晚飯特別豐盛,每個人都激動得不可能入睡。

臨出發前給我們交代了許多注意事項,主要是遵守紀律、聽從指揮,不要在廣場上滯留。還告訴我們接見的場面往往很亂,常常失控......最容易發生傷亡的情況是鞋子被踩掉了彎腰去撿,人流湧動很容易被擠翻在地,遭到踐踏。解放軍笑著告訴我們,每次接見完,天安門廣場上都留下成千上萬隻被踩脫的鞋子......

有一個軍人非常好心地向我們傳授經驗,"你們知不知道哇,大隊伍在廣場上呼啦一擁就過去了,好多人還沒有回過神來就出了天安門。你問他看見了毛主席沒有,主席是什麼樣子,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一個勁地後悔,只知道哭鼻子!所以呀,你們必須記住,遠遠地就要望天安門城樓,早早地集中注意力,使勁盯住個頭最高的那個人,那就是毛主席!等你走到最近的地方,就能把毛主席看清楚,牢牢記在心裏。這可是一輩子都難得遇上的機會,千萬不要馬虎大意,遺憾終生呀!"

檢閱開始了。疲憊、飢餓、寒冷,還有單調感,一下子全消失了,大喇叭的聲音震耳欲聾,要麼是雄壯歡快的革命樂曲,要麼是高聲入雲的口號,我們每個人的心立刻和天安門城樓,和城樓上的毛主席連在一起。城樓上領呼口號的一男一女據說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播音員,他們的聲音高昂、悠長,充滿革命激情,具有極大的感召力,我們跟著喊口號,直到嗓子嘶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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