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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道平:青春無悔?——「上山下鄉」運動四十週年祭之二(圖)

作者:吳道平  2008-10-31 11:23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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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知青,我也算是"資深"了:從1968年秋到1977年春,我曾經插隊過八年半多一些,總共3,104個日日夜夜,比抗日戰爭還多出173天!四十年過去,當年插隊的一切已經從記憶中漸漸淡去,那些人和事漸漸模糊,那段經歷對生活的影響漸漸退後。但是,每當看到有關"上山下鄉"運動的回憶、討論、研究等等,還是忍不住要關注;碰到當年的"知青",無論是相識還是不相識的,總有一種親切和信任感。我知道,那段生活給我的陰影會淡下去,卻一輩子無法消除掉。

然而,在與知青有關的活動之中,有一種我卻從不參加,那就是知青組織的聚會。這類聚會在海外常有,在我居住的地區的知青就舉行過幾次紀念活動。

為什麼呢?只有一個理由:我怕看到那些聚會打出的口號"青春無悔"。

所謂"青春無悔",說的無非是,對我們青年時代的那一段生活,對我們的遭遇,我們當時對人生、社會的思考以及在思考基礎上所作的選擇,我們面對苦難態度,等等,都沒有什麼值得或需要後悔、反思的。

然而,我們當真無悔嗎?當真?

否,我自己就有許多需要後悔、反思的地方。因為,當時在逆境之中,如果能夠正確面對的話,我過去和現在都要快樂得多,對自己的命運的把握將會堅實一些,對我個人、家人或社會也能做得多一些,好一些。有許多事情我有可能做到,應該做,但是我就是沒有做。

我無法不悔。

比如,如果當時對社會現狀有較為深入的考察和思考,對歷史能夠有較為清晰的理解,對世界潮流有較為堅強的信心的話,我當年就不會長期處於焦慮、悲觀之中而輕易放棄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我就應該明白,那種企圖將十億人民統一在一個人的思想之下、由少數人用暴力和欺騙進行統治、而且盡力把中國從一個曾經努力融入世界潮流的國家拉回孤立狀態和自然經濟方向、排斥古今中外一切優秀文化的政治,無論如何是維持不久的,"人亡政息"將不可避免。我就應當認識到,那不過是中國現代化道路上的一次逆流;是繼那拉氏、義和團之後愚昧、沒落勢力的一次垂死哀鳴、迴光返照;是那些恐懼自己在現代化世界將被無情淘汰的人群的一次最後掙扎。我就應當深切理解孫中山所說的"世界潮流"的走向,而為必將到來的巨變做好準備。

或許說,對我這樣一個只上過兩年初中,既無足夠的知識也無社會閱歷的孩子來說,要求我從那厚厚的黑暗中,依靠對歷史的思考和現狀的分析來預見必然到來的光明,那要求是太高了。

這話當然有道理,但也並不說明我們當時就無可作為。雖然那時的中國像一個鐵桶樣被密封:書籍被燒燬、封存,大學被關閉,以致思想資源極為貧乏;新聞、消息被封鎖,我們整天接受的是官方宣傳機器的謊言,而傳播事實、真相要冒生命危險,等等。但鐵桶仍然有漏縫:我們仍然能夠通過偷聽國外、海外的電臺廣播來得到有限的信息,我們仍然能夠從流傳的"灰皮書"、"黃皮書"和漏燒、漏封的書籍中獲知一些被看成是"離經叛道"的學說,我們也瞭解當時社會各階層的生活狀況和思想狀態。思考、探究的空間非常狹小,但仍然存在。

更重要的是,我們周圍還有很多經歷、學識極為豐富的老一輩人存在,他們當時大都受到迫害,滿腹經綸無所用處。我們中學老師中就有好幾位。我們完全沒有想到應當向他們求教,不僅求教學問,更要向他們求教人生、歷史、民族的經驗和教訓,以拓寬自己的眼界。我們本可以從他們那兒得到生活的力量和睿智,使自己看得遠一些,卻由於自己的無知而浪費了那些可貴的資源。

當時,我一位好友的父親,一位被打成"歷史反革命"、"反動學術權威"的老一輩留學生,在舉國"反現代化"的潮流中就說過一句,"一個民族是經不起這樣忽視教育和科技的。"這句話今天看來是普普通通,一個中學生都知道。可在當時那種由一個人來代替十億人思考的時代,在舉國瘋狂向朦昧社會大倒退的時候,能說出這樣的話就需要對歷史有深刻的理解!

我的朋友出於對我的信任,冒著家庭可能遭受更多迫害的風險,告訴了我他父親的話。他父親的話引起了我的思考,但我卻沒有從中得出應有的結論,不敢相信人類生存、發展的需要一定會壓倒阻礙前進的政治力量。我仍然在盡力追求一種"坐穩了的奴隸"的生活,焦慮自己"想做奴隸而不可得"的處境,而不是去紮紮實實補好自己的文化,冷靜地等待變化的一天。1978年後我雖然一步步入大學、進研究院、留校教書、"洋插隊 "、取得"洋博士",似乎一帆風順,不完整的中學教育似乎沒有成為自己發展的障礙。但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知識結構是千瘡百孔,補不勝補。如果不浪費那八年半的時光而能早早意識到應當發展自己的話,就不會是這樣。

如果我真懂得人生、懂得生活的話,我就應當大膽、熱烈地去追求愛情。

說來真讓今天的青年們難以置信,當年我們那班正值青春年華的少男少女,"愛情"二字竟然是我們的禁忌語。一方面,當局鼓吹禁慾主義,"不許你們亂(戀)愛!"---這是已故知青作家陸星兒一篇小說的第一句話,小說的情節甚至題目都忘了,這句話忘不掉,----彷彿青年男女一有感情,就是江山崩潰之始。另一方面,當局的政策也直接為這種思想服務:當時有少量去工廠、礦山工作的機會,有明文規定已婚者不予考慮;女生還要查是否處女,不是處女就沒有招工的資格!那就不僅連奴隸都做不成,還要經受一場羞辱了。

就這樣,我們男女知青生活在一起,卻不敢有親密的接觸,甚至不敢有愛的表示;我們的家長也常常敲我們警鐘:不要因為男女之情而失去"坐穩了奴隸的"機會。

有許多年,我一個人生活在一個水塘中的一個孤島上。多少個無眠的漫漫長夜,從茅屋的窗口望去,那是無邊的黑暗,看不到一星燈火;除了二十里外鐵道上火車馳過的聲音和偶爾的犬吠之外,聽不到一點人聲。在那種蒼涼孤寂之中,我不禁懷疑,我和這個世界的聯繫究竟在哪兒?我多希望有異性的溫暖來給我生活的力量;我也知道,周圍也有許多青春少女,也希望得到異性的安慰和愛撫。如果我們當時能大膽追求愛、表達愛、顯示愛的話,我們的插隊生涯固然不會因此而變得幸福起來,起碼愛情會給奄奄一息的生命之樹澆上一瓢水,使之不致枯萎。

但是,我們寧願壓抑自己的生命衝動,就是不敢邁出一步,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坐穩了奴隸"。待我們終於"做穩了奴隸"的時候,才恍然發現,愛情的追求、精神的升華已經化約為"成家過日子"的需要。有人甚至連這一點需要也沒有滿足的機會。我們鄰村有兩個氣質很好的南京女知青,就錯過了花樣年華,不甘心降格以求而至今獨身。

有這麼多的"如果",你說,我能"無悔"嗎?

或許說,你這是自己的個人經驗,沒有普遍性。

這當然是我的個人經驗,但卻未必沒有普遍性。事實上,知青中類似我自己的經歷是太多太多了。他們是不是自己反思了,我不敢說。但午夜夢覺,捫心自問,相信沒有幾個知青真的敢說"無悔"。

我知道,人有一種通過進化獲得的,因此也是完全正常的心理機制,即將自己慘痛的經驗隱藏起來,將流血的傷口掩蓋起來。有一種盡量在負面經驗中尋找積極因素的傾向,以從心理上肯定自己。這是人類的自我心理保護機制,對人的生存有益。一個循邏輯追根到底的人,容易像近代大邏輯學家弗雷格、哥德爾、波斯特那樣最終心理崩潰而發瘋。人或多或少都是阿Q,恐怕無法在每一件事上都誠實面對自己,也不需要總是誠實地面對自己。因此"青春無悔"自有其存在的價值。如果我能夠做到的話,我也寧願接受它。"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像我那種老是嚮往"坐穩了奴隸"的人,哪是什麼"猛士"?有何資格敢言"直面"、"正視"?

但是,我自己已經做不到了。這不是我對自己過苛,或者如當代人常說的,不會"善待自己"。這是我境界太低,"插隊"的經歷已經使我修煉不到阿Q君那種大師的水平,雖然我很想,很想。

我所能做到的只是不止於"悔",而要從"悔"過渡到反思,通過反思將那段慘痛的經歷化為人生的教訓。留下這段教訓,或許能使我們的後代將來少一些"悔",--當然也只是"或許"而已。至於具體可以怎麼做,我會在"‘上山下鄉'運動四十週年祭"之三中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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