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死亡現場

(以下是李志綏醫生的《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第2節「毛澤東之死」的後半部分。 )

張玉鳳對我說:「李院長,主席問您還有救嗎?」

毛用力點點頭,同時慢慢伸出右手抓住我的手。我握住他枯槁的手,橈動脈的搏動很弱,幾乎觸摸不到。兩側面頰深陷,早已失去了他以往豐滿的面容。兩眼暗淡無神,面色灰青。華國鋒、張春橋、王洪文和汪東興此時靜靜地走到毛床前。我聽見另一批人從屏風後面悄悄進房的聲音。房裡都是人,大家正準備換班。

我站在那,握著毛的手,感覺他微弱的脈搏時,江青從她居住的春藕齋趕到。她一進門就大聲嚷道:「你們誰來報告情況?」

如果將毛十四歲時,他父母替他安排,他卻拒絕圓房的那椿婚姻也算在內,江青是毛的第四任妻子。毛於一九三八年不顧共產黨政治局的激烈反對,與江青在延安結婚。毛和江青長年來各過各的生活,但毛並不想和她離婚。毛恢復自由之身後大可以和別人結婚,但他不願意這樣做。文化大革命爆發後,江青搬去釣魚臺國賓館。 直到毛六月發生第二次心肌梗死,江青才搬回中南海的春藕齋旁新建的一所華麗的大房子。

華國鋒搖搖手說:「江青同志,主席正在同李院長講話。」

雖然我心裏清楚毛毫無希望,我仍試圖安慰他。這幾年來他的健康情形每況愈下。在一九七一年九月後不久,當時身為黨副主席、軍事委員會副主席、毛欽定接班人, 全中國公認為毛最親密的戰友林彪背叛毛,並策劃暗殺他。林彪事件後,毛更形沮喪,無精打采,且持續失眠,最後他終於病倒了。

在美國總統尼克森一九七二年二月第一次來中國訪問的幾個禮拜前,毛仍抗拒著醫生所給他的任何醫療措施。直到尼克森預定抵達的三個禮拜前,毛醒悟到如果他的健康狀況再不改善,他便無法親臨這場外交會晤。他叫我給他治療。

當時他的病況過於嚴重,完全恢復是不可能的。經過不斷的治療,肺部感染得到控制,心臟功能明顯好轉,水腫在消退,但是直到會見尼克森的時候,露在衣服外面的頸部和雙手水腫還沒全消,兩足更是明顯,原來的布鞋穿不下去,特地做了一雙大鞋,他此時行走仍很困難。我在中南海室內游泳池門口迎見尼克森總統的座車,領他到毛的書房後,就在接待室外的走廊上將急救設備準備好,以防萬一。

八十三歲的毛百病纏身,他長年吸菸的習慣毀了他的肺,並有慢性氣管炎、肺炎和氣腫發作。他的左肺中有三個大的空泡,所以只能向左側傾臥,這樣右肺才能充分膨脹吸入足夠的空氣。他常常只能藉助氧氣機器呼吸。在幾次急救中,我們使用季辛吉在一九七一年秘密訪問中國時送的美國制呼吸器。

一九七四年的診斷確定,毛的病是一種罕見而又無藥可救的運動神經元病,就是腦延髓和脊髓內,主宰喉、咽、舌、右手、右腿運動的神經細胞逐漸變質死亡。在國外文獻報告上的統計,這種病如已侵犯到喉、咽、舌的運動神經細胞,最多只能活兩年。現今仍未有有效的治療方法。

毛的病情如專家所料的惡化。但真正使毛致命的,是他的心臟--那老邁而被慢性肺炎折磨的心臟。毛在一九七六年五月中旬和張玉鳳一次劇烈爭吵中,爆發第一次心肌梗死,六月二十六日則是第二次。第三次發生於九月二日。醫生們全都知道死神就要降臨,但沒有人敢明言。

我彎了腰對他說:「主席放心,我們有辦法。」這時有一痕紅暈在毛的兩頰出現,兩眼頓時露出了剎那的喜悅光彩。接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兩眼合下來,右手無力地從我的手中脫落,心電圖示波器上呈現的是一條毫無起伏的平平的橫線。我看看腕上的手錶,正是九月九日零時十分。

二十二年來我每天都隨時在毛的左右,陪他出席每個會議。出巡任何地方。在那些年裡我不只是毛的醫生,我還是他閒聊的對手,我幾乎熟知他人生中所有細枝末節。除了汪東興之外,我可能是隨時在他身邊最久的人。

我剛開始崇拜毛,望他如泰山北鬥。他是中國的救星,國家的彌賽亞。但在一九七六年此時,這崇拜早成往日雲煙。好多年前,我那個全民平等,剝削終止的新中國夢想就已破滅。我那時仍是共產黨員,但我對它毫無信心。「一個時代結束了,」當我盯著心電圖那條平直的線時,閃過這個念頭。「毛的朝代過去了。」

這念頭瞬間即逝,緊接著我心中充滿恐懼。我會有什麼下場?做為毛的專任醫生,這問題長年在我心中盤旋。

我抬起頭,茫然環顧四周。從每一個人的神色舉止和語言裡,可以清楚看出他們對於這位叱吒一時的風雲人物的死亡,有著多麼不同而複雜的心情。江青轉過身,惡狠狠地對我說:「你們這是怎麼治的?你們要負責任。」

江青的指控早在我意料之中。江青在最天真的舉動中都能嗅出陰謀。二十年前我們就處得不好。四年前,也就是一九七二年,她指控我是特務集團中的一員。

華國鋒慢慢走到江的身旁:「我們一直都在這裡值班,醫療組的同志們都盡到職責了」。王洪文漲紅了臉急忙說:「我們四個人一直在這裡值班。」

王洪文才四十二歲,是政治局裡最年輕的委員。他從原本是上海一家紡織工廠安全幹部,竄升到最高政治權力階層的速度之快,使得外界給他取了個「火箭式幹部」的綽號。沒有人知道毛為何喜歡這年輕人,並如此迅速的提拔他。

毛垂危病榻時,王原本該負起看守的責任。但他卻常跑去國家高層領導專用的西苑軍用機場獵兔子。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在觀看香港進口的電影,我想王原先就不是有品德的人,權力只是使他越加腐化。

王洪文又說:「醫療組的每項工作都報告了我們,我們都清楚,也......」沒等王說完,江青搶著說:「為什麼不早通知我?」

但我們早跟江青報告過好幾次毛的病情。江青指控我們醫生從來將病情說得嚴重,是謊報軍情。她怒斥我們是資產階級老爺,還說醫生的話最多只能聽三分之一。八月二十八日,在聽過我們對毛病情惡化的正式報告後,她氣沖沖趕往大寨「巡查」。九月五日,華國鋒打電話將江青從大寨催回北京。當晚江來了一下,說太疲勞了,就回了她自己的住處,並沒有詢問毛的情況。

九月七日,毛已進入垂危狀態,江青下午來到「二零二」,與每一個醫生和護士握手,連聲說:「你們應當高興」。她似乎以為毛死後她會當然接管權力,我們也會期盼她的領導。

這時張春橋背著雙手,踱著八字步,兩眼看著地上。一旁的毛遠新則臉色鐵青,走來走去,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毛遠新是毛澤東二弟毛澤民的兒子。毛遠新小時和江青處得不好。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他才二十多歲。他寫信給毛為自己與江青不睦的事道歉。這時只有三十多歲的毛遠新是瀋陽軍區政委。一九七五年尾,毛因病重而不能出席政治局常委會議,毛遠新便代表他出席,成了毛的聯絡員。江青信任毛遠新。

其他人們和醫生護士都低眉垂目,像是等待判決,汪東興在向張耀飼說些什麼。張耀飼當時任中共中央辦公廳副主任、警衛局副局長、中央警衛團團長。汪東興與江青素有嫌隙。汪當時擁有相當大的權力並身兼數個要職。他不但是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還是警衛局局長兼黨委書記,以及中央警衛團黨委書記。想發動政治局政變一定得有他的鼎力相助。

突然江青的臉色變得緩和起來。也許她以為她馬上就可以統治中國。她轉身向我們說:「你們大家辛苦了,謝謝你們。」然後回頭叫她的護士說:「給我準備好的那套黑色衣服和黑頭紗呢?你們燙好,我要換上。」

華國鋒向汪東興說:「你立刻開政治局會。」

大家從室內走到外面的大走廊,這是張玉鳳突然放聲嚎哭,嘴裡叨叨著:「主席你走了,我可怎麼辦哪?」江青走過來,用左手抱住張的肩膀,笑著對張說:「小張,不要哭,不要緊,有我哪,以後我用你。」張立即停止了嚎哭,滿臉笑容對江說:「江青同志,謝謝您。」

我聽到江青悄悄對張玉鳳說:「從現在起,主席的睡房和休息室,除你之外,誰也不許進去。你把留下來的所有文件都整理好,清點好,交給我。」一邊說一邊向會議室走去,張跟在江的後面說:「好的,江青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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