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知青了,立刻跟了地主當長年去

上世紀60-70年代,是一個荒謬的時代。那時的我們,正處於一個個文化荒蕪的境地之中,沒有今天這樣豐富的文化,我的青春便在這樣的荒謬的荒蕪中度過。

我們沒有書看,不能聽到不同的意見和見解,全社會只一個聲音,那就是階級鬥爭。我們那時唱的歌,都是經審定的革命歌曲,諸如為毛主席語錄譜寫的歌曲或為林彪語錄譜寫的歌曲。這些歌千篇一律,旋律一律地鏗鏘有力,實在無味,可是我們沒有其他可唱,再說,就算有其他可唱,也是有極大的政治風險,稍不留神,就會弄個封資修的帽子帶上。

在當時風行的歌曲中,有一首,卻是我們年輕人喜歡唱的。"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裡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那時候......"這首歌曲調婉轉,開頭也挺有意境,所以深得大眾喜愛。

後面的部分,就是"憶苦思甜"的內容了。"那時候,媽媽沒有土地,全部生活都在兩隻手上。汗水流在地主火熱的田野裡,媽媽卻吃著野菜和谷糠。冬天的風雪狼一樣嚎叫, 媽媽卻穿著破爛的爛衣裳, 她去給地主縫一件狐皮長袍, 又冷又餓跌倒在雪地上。 經過了多少苦難的歲月, 媽媽才盼到今天的好光景。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裡穿行, 晚風吹來一陣陣歡樂的歌聲, 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 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 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這首歌是為當時一項普遍開展的政治運動--"憶苦思甜"--而譜寫的。憶苦思甜是當時開展最多的一項活動,目的是讓廣大人民群眾"不忘階級苦,永做革命人"。我在插隊落戶當知青的時候,就參加過好多次這樣的活動。至於能否起到想當然的作用,又另當別論。

"天上佈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伸。"當時的農村,每年都組織一些憶苦思甜的活動,最為常見的就是訴苦會,我們作為"接受貧下中家再教育"的"知識份子",是必然要去接受教育的。這樣的訴苦會,一般都會找一些"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上臺訴苦,可是,這些訴苦的群眾,往往的表現並不能使那時的官員滿意。

我在農村生活多年,據我們瞭解,大多數舊社會的地主其實也並非像宣傳中的那樣如凶神惡煞,也是普普通通的農民,只是家時比別人多了一些土地,雇了一些短工長年,生活比一般人過得好一點而已,並非像宣傳中的大邑縣劉文彩那樣窮凶極惡(後來得知,劉文彩的許多惡跡,也是為了政治的需要硬給他套在頭上的,比如當年我們所痛恨的地主莊園的水牢,就是後來加的)。我後來在農村擔任公社業餘教育專職幹部的時候,就曾接觸過一些的地主,下鄉工作的時候,常常在他們家裡搭伙(一人付三兩糧票三毛錢),聊天時,他們大多真心實意地說著感謝的話,因為如果他們家裡勞動力強一點,在生產隊多掙工分,也能吃飽穿暖,有的比當時的"貧下中農"日子還要過得好一點,比他們解放前節衣縮食存錢買地的日子過得舒心一點。

一般的憶苦思甜會,就是找那些"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控訴地主的罪惡,為了起到"新舊對比、憶苦思甜"的作用,自然要找一些有"苦大仇深"相的人來訴苦,他們或衣衫襤褸,或白髮蒼蒼,如果他們上臺不說話,還真能給人一些"苦大仇深"的印象,可他們都生活在"新社會",怎麼會這樣苦大仇深啊!

所以,他們如果真要訴苦,一開口,就讓人忍俊不禁。

"那年,我去給某某地主當長年。某某地主真是可恨,總是整我們這些窮人。到農忙的時節,地主給我們長年打牙祭,狗日的地主,把肥肉切成耳巴子(手掌)那麼大一塊,放到嘴裡,滿嘴流油,整得我們吃幾塊就吃不下了,剩下的下一頓就不端出來了......"這些訴苦,聽得我們這些一年難得見一回肉的半大小子滿口生津,涎水直淌,恨不得時光倒流,不做知青了,立刻跟了地主當長年去。

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奶奶,站在台上訴苦:"舊社會,我們窮人過的是豬狗不如的日子啊!公社把家裡的什麼東西都拿走了,在食堂裡,天天喝清湯寡水,全家人都得了浮腫病,腳肚子一按一個凼凼啊!......"急得那些領導把她直往下拉,可老奶奶興猶未盡,"可憐我的兒啊,就是在60年餓死的啊!"其聲淒厲,讓人不禁淚下!可這訴的什麼苦啊,這是訴的"新社會"的苦啊!

有些能領會領導意圖的,嘴也會說的,也能訴出符合要求的苦來,聲淚俱下。開始我們也還會感動,也會產生一種仇恨,一種對地主階級的仇恨,可聽多了這樣的訴苦,看多了現實,我們雖然少不更事,心裏也不禁多了一些疑惑:舊社會,真是那樣水深火熱;新社會真是幸福像花兒一樣?

憶苦思甜,其目的也就是要新舊對比,可在老百姓的心中,舊社會不好是事實,但新社會也沒有什麼甜可思。老百姓也沒有什麼政治的頭腦,不過是在心裏把自己的生活樸實地做一個思考。因此,一上臺,說的都是實實在在的話,只是不能跟上政治形勢而已。

訴苦會一般有一個傳統的節目,就是吃憶苦飯。就是要大家嚐嚐舊社會窮人吃的飯食,記住舊社會的苦難。這憶苦飯一般是在生產隊的豬場做。在生產隊的飼料地裡用來餵豬的牛皮菜紅苕之類,從生產隊的飼料倉裡取來飼料玉米磨碎,再象徵性地弄一點細米糠放在飼料鍋時煮一大鍋糊糊,憶苦飯就做成了,用水桶裝出來,大家盛在碗裡,就大吃起來。這頓飯,大家一般是不會拒絕的,一是不要錢,二是如果青黃不接的時候,家裡連這樣的飯也吃不上,所以照樣吃得津津有味。我們這些知青,本也是來自農村小鎮,從出生也就沒有享受過什麼山珍海味,再加上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平時也總是吃不飽,所以也會不客氣地吃了一碗又一碗,憶苦的想法也是沒有的,恨不得生產隊經常開訴苦會就好了。

荒謬的年代總是會有不少的荒謬之事。我們當時並不覺得這些荒謬,只是在懵懂無知中感知生活,感知社會。在心裏,我們偶有疑惑,但總覺得那是生活的常態,也許這個社會本來就是這樣的。幸好我們沒有長久地生活在那樣的氛圍中,最終還能看到一個文明的世界,開放的世界,寬容的世界。要是後來沒有走出農村,沒有去讀大學,沒有社會的改革開放,沒有今天的眼界開闊,我們這些人,就將成為愚昧至極之人,中華民族也會成為一個世界上最愚昧的民族,我們的國家將是怎樣的愚人世界?

當年的憶苦思甜是荒謬的,今天我也來了個"憶苦思甜",只是讓人們知道,在我們這個世界,曾經發生過這樣的鬧劇,但願這樣的憶苦思甜的鬧劇永遠不要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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