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加國式老年生活 (圖)


在鬧哄哄的「婚姻革命」中度過了三年的留學生涯後,我決定搬到老外家去住,和中國同胞們拉開距離。原因很簡單,我不願意耳朵裡充塞著關於本人離異的中國式的閑言碎語。另外,出國四年,整天和同胞們泡在一起,嘴上說的還是Chinglish,思維方式還是Chinese,和本土的加拿大人交流太累。想換一種活法,融入加拿大的主流社會,痛快地活著。

決心一下,馬上行動。不費吹灰之力,我就從報紙上找到了一處出租房間的House,價錢也合適,趕過去一看,房東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孤老太太。她見是個中國人租房,很高興,說她最歡迎中國人,安靜好學,不吵不鬧不折騰。當然,她也知道中國人愛炒菜,搞的到處油煙。於是和我約法三章後,就立馬把一位白人大胖子從她主臥室的隔壁客房趕到了地下室去住,把房間騰出來給我住。得到如此待遇,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馬上回到我的那個已經分崩離析的可憐的家,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搬上車,最後充滿悲哀地看上一眼昔日的歸宿,躊躇著開動汽車,踏上了感情不歸路。

在老太太家安頓下來的當天晚上,我默默地在自己的房間裡坐了幾個小時,觀賞著牆壁四周優雅的裝飾,讓紛亂的思路慢慢地歸於海一樣的平靜。現在,沒有人知道我的住址,也沒有人知道我的聯繫方式。我和過去一刀兩斷。因為,往事包含著太多的痛苦、煩惱、操勞和沮喪,包含著太多的勾心鬥角、誹謗中傷。而作為一個典型的、傳統的中國人,你又偏偏不能不在意,不能不生氣。我們生活在西方社會,西方的文化和哲學也在影響著我們,要為自己活著,不要活在別人的嘴上,Who cares!可是,在東方文化的氛圍中,你又偏偏做不到這一點。那麼怎麼辦?只有一條路:逃避。

這是一幢三室一廳、帶地下室的單層House,碩大的地下室隔出了三間,租給兩個學生和一位退休的老警察(那個大胖子)。我和老太太住在上面,還有一間留給她的子女來訪問時住。起居室和廚房都很大,供房客們使用。但地下室的房客們除了吃飯時間上來簡單地做些食物,又拿下去吃以外,平時基本不見面。老太太對他們似乎也太「殘忍」了點,為了不願聽到他們弄出來的動靜,甚至把通往地下室的樓梯蓋板給蓋上。年輕人有力氣,自己可以把蓋板掀起上來,那個足有 300磅的大胖子退休警察可就慘了,每次上來時都得費力地敲蓋板。每當這時,我都會飛快地跑過去為他掀蓋板,然後拉著他的手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爬上來。爬上來後,他就坐在地板上喘息著,一邊擦汗一邊連聲謝謝。我真於心不忍,幾次和老太太商量和胖警察換房間。可是老太太總是說:別管他。

有時晚自習累了,就會感覺到地下室有隱隱的音樂聲飄上來。好奇地踱到樓梯口,打開蓋板,嘩!就像來到迪廳,震耳欲聾的金屬搖滾樂聲從兩個學生的房間傳了出來。難怪老太太把他們鎖在樓下!推開老警察的門,看到他正戴著耳機,聚精會神地在看他的那些百看不厭的西部牛仔老片。一看到我進來,忙不迭的讓座,然後便開始喋喋不休地向我介紹每一個昔日牛仔影星,什麼羅伊·羅傑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朗奴·里根、奇連·伊士活等等,如數家珍。說到興奮處,老人就會手舞足蹈地唱起「I tie a yellow ribbon round the old oak tree」,這時再看他,一臉陶醉地泛著紅光,全然沒了往昔那謙卑的神情。

閒聊時,老人告訴我,他是(渥太華)首都警察署的老警官,干了40多年,太太是市政廳的政府官員,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可是退休後,身體迅速發胖,直到行動困難,生活難以自理,家裡人就開始棄他了。於是就安排他出來住,家人定時來看望,給他送東西。確實,我看到有兩次他的太太來看望他,穿著整潔,消瘦幹練,政府女強人的派頭。可是,她為什麼要遺棄自己以前朝夕相伴、現在正需要照顧的丈夫呢?我想不通,覺得她再體面,但不人道,這一點讓人瞧不起。

老太太的嚴苛和潔癖是常人無法想像的。在她家裡,我只敢做個蛋炒飯,還得蓋上鍋蓋,否則她非嘮叨個沒完兒。洗了澡後,要一根一根地把掉在地上的頭髮撿起來,否則她也會拎著你的頭髮來找你。冬天寒冷,我喜歡買瓶70度的伏特加藏在衣櫃裡,從外面回來時拿出來喝上一口。正在體會著內臟燃燒的快感時,她會像一隻老貓似的嗅著鼻子走進來,然後把你的寶物搜出拿走,真讓人受不了!

實際上,老太太是非常孤獨的。她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都是功成名就,生活富裕。但是,除了過年過節時他們會輪流把老人帶出去吃飯再送回來以外,再就是出差或旅遊時把狗狗送過來讓老人照看。這種情況下,也就是逗留個半小時然後走人,只留下狗狗們汪汪亂叫。所以,我就成了她最親近的人了。只要我在,她就會過來和我聊天,家長裡短,新聞逸事,無所不談。我都根本不用看報紙,就聽她說就行了。好在我的目的正是要將我的Chinglish變成English,所以從 不嫌她煩。

一天晚上回來,我剛準備做飯,老太太喜笑顏開地走過來。只見她一襲新衣,塗著深深的眼瞼,神秘地把我拉到她的房間。房間裡點著紅蠟燭,茶几上擺放著喜慶蛋糕、點心和水果。我正要發問,老太太做了一個噓的姿勢,熱情地為我切蛋糕、遞食物。我在疑惑中飽餐了一頓,然後老太太從櫥櫃中捧出了一摞相片冊讓我看。打開第一本,嘩!照片中那個穿著白潔婚紗的清秀、俊麗的新娘,難道就是現在站在我身邊的這個乾瘦老太太?那麼新娘身邊的那個身著威武的軍官制服的英俊青年, 就是老太太逝去的丈夫了?老太太這時告訴我說,今天是她和她老公結婚50週年,那時她只有20歲,她的老公在二戰後的駐德國盟軍司令部工作,這些照片就是他們當時生活的珍貴留念。我明白了,原來這位孤獨的老人,在她自己如此重要的紀念日,竟然沒有一個親人還記住來賀,但她又多麼需要一個真誠的聽眾來傾聽她的心聲,哪怕是一個陌生人!我身負重任般地一邊聽著老太太的熱情介紹,一邊小心翼翼地翻閱著老太太的珍品,怦然心動地欣賞著這位昔日光彩照人的美人兒和她心儀的郎君出席各種豪華場合的玉照。心裏卻感嘆著歲月的無情摧殘,和人世間的冷漠炎涼。

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久已平靜的心緒又翻騰起來。我已厭倦了過去的、中國式的婚姻生活,想換一種活法,紮下根來,適應加拿大的主流社會。如此,我可能就會找一位加拿大的太太過日子。可是,我在這麼一個House裡的所見所聞,就足以讓我不寒而慄。難道,這就是我要追求的生活嗎?難道,它會比我所厭倦了的生活更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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