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已聽過年輕教師們說過很多次了,但從考場裡出來,劉老師的腦海中仍然閃出了這句話。此前,她是不認同這句話的,因為她班上的四十五個學生,沒一個給她留下這種印象。
但今天,這句話卻像一張迎面而來的蜘蛛網,將她的頭牢牢地套住,讓她揮不去也甩不掉。
剛剛過去的那場監考是她二十多年教學生涯的最後一次監考。之後,她將辦理退休手續,並從此離開講臺。因此,這最後一場考試,讓她感到有些特別的意義。遺憾的是,這最後一堂考試面對的,是鄰班的學生們,這也似乎是老天爺安排好的。
最初同學們還是像她班上的孩子們一樣,平平靜靜地做題。但當會做的題做完之後,就開始出現騷動。伸鵝頸的,使眼色的,扔紙條的,都開始出現。她咳了兩聲,以示提醒,她不希望在自己的最後一堂課裡拎出一個作弊的學生--這不是什麼光榮的事。
但咳一次頂多只能管十幾秒鐘。她有點氣憤,特別是前排一個梳著"超級女聲"髮型的女生,更是不停地低頭翻書往卷子上抄。還給周圍同學交流,當監考老師不存在。
她思忖再三,還是決定走過去,從女孩的裙子裡拿出課本來。她收起女孩的卷子說:你還是別考了,這樣不誠實的成績沒有任何意義!
女孩無所謂地笑笑,說:老師,你別這樣說我,你敢說你自己是個誠實的人嗎?
我?我敢說!誠實是我信奉一生的準則!
哦......呵呵,那你應該知道,你為什麼到現在還只是個小學教員了!
小女孩子漂亮的臉上閃過讓人厭惡的故作天真表情。
教室裡傳來令人崩潰的笑聲。
那女孩和她的同學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們的語言和笑聲給劉老師造成了什麼樣的打擊,因為直到考試結束,劉老師仍然筆直地站在講台上,就像中了化骨綿掌的武林高手,硬撐著直到對手們離開。
接下來的崩潰是不可避免的。
劉老師不知自己是怎麼封完卷子怎麼離開考場的,那個漂亮女孩嘴裡吐出的話,死死堵在她胸口,讓她呼吸困難。
一句話,想得通就是空氣,想不通就是一塊磚頭。劉老師就覺得自己心中堵著一大堆磚頭。不,堵著的是一場大爆炸之後殘存的亂紛紛的磚頭。爆炸的導火索是考場中發生的這件事,而炸藥和雷管,卻是早就埋下的。埋的過程,幾乎就是長長的一生。
她一直對自己並不太順利的人生沒有清晰的認識。總覺得自己這輩子過得太苦太不順利的原因是命運。但考場上那個"超級女生"似乎是命運專門派來洗脫罪責的人,她告訴她:你人生的不順利,不是命運與你為難,而是你身上的誠實品質在作怪!
這話是經不得細想的。此前她也從沒有細想過,她甚至從沒有懷疑過"誠實"這個詞中會有任何陰暗和負面的含義。這是父親在她年幼時最著力培養的一種品質,他最愛給她講偉人們誠實的故事。
他說,只要不誠實,就會變成長鼻子的木偶。這些故事讓她深信,誠實是人最大的美德,即便是在父親因為響應上級號召誠實地向領導提意見交心後被送去鄉下勞動並從此再沒回來,她也深信不疑。爸爸一向瞧不起的陳叔叔那次一如繼往地沒說真話,結果就留下來,並逐步當了領導。
他的兒子陳衛革也最終成為本市的首富。他和劉老師是同學,在今天之前,劉老師從來沒有想過他們之間的命運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差異。她不敢說陳衛革的發財完全是靠他爸,但因為有了他爸,他至少不會像她一樣下鄉而是去當了兵,從部隊轉業後成了他爸下屬的一家國營企業的副廠長,再承包廠子,並最終將它買下來。
不想還好,一細想,還真讓她驚出一身冷汗--她發現,在過去的幾十年裡,她人生的每一個關鍵轉折,那個叫誠實的傢伙都參與了選擇,而這種選擇的結果,往往是幾種可能中最壞的那一個。
比如,初中畢業上山下鄉,母親托居委會王阿姨幫忙,將她的年齡改小,並謊稱她的哥哥在北大荒。依當時的政策,她就可以不下鄉了。但她在關鍵時忍不住說了真話,害得王阿姨恨了她一輩子,說:我瞎了眼,看她可憐,結果卻把我害了。別的姑娘小子,沒一個像她這麼傻的,不下鄉,一年光路費都要省多少錢哦!
不下鄉的好處顯然不只是省了些路費,這些不用再多說。當她從一個細皮嫩肉的城裡女孩變成個粗皮大臉的鄉下女孩再回城時,同齡的那些沒下鄉的姑娘們,一個個比她年輕至少七八歲,而且都找到了工作,有的甚至已成了家。
在成家的問題上,她也吃了誠實的虧。有人介紹他和商業局一名幹部處對象。對方覺得她樸實善良,是個處家的好女人,於是就開始商量結婚的事。而她見對方對自己誠懇真摯,就把在鄉下被生產隊長強姦的事告訴了他。這讓他如遭雷擊,很久沒有回過神來,最終還是退開了。這個人後來當了副市長,娶的妻子也是回城知青,那女的下鄉時在她們鄰縣,據說生活很開放,但嘴挺嚴實。
本來生產隊長還強姦過別的知青,她是懷著為知青們除一害的想法向上級舉報的,結果來調查時,都不肯說。生產隊長後來被懲罰了,但所有同隊的女知青再沒有人和她來往。搞"青春無悔"之類的紀念活動也沒人邀她參加。
那些既往的原本可能落在她頭上的好運最終沒有落在她頭上,她並不怎麼介意。她覺得發不發財或當沒當官太太,也許都與命運有關。而誠實的參與,最多隻是助了一把力而已。真正讓她介意的是她的職稱問題,這確確實實與誠實有關。
她是四十多歲才開始學習計算機和英語的,主要是評職稱需要考試。別的同事,或夾帶或請人*,都順利過關了。她拒絕了別人的幫忙,苦苦熬了三年,幾乎把頭髮熬白了一半,終於合格了。但另一個條件是必須髮表教學論文,這一條,別人都通過花錢買版面辦到了,而她一直苦苦投稿,最終沒有發出來,害得想幫她的同事捶胸頓足,說:哪有你這麼笨的人啊!一念之間,退休工資至少少拿一百多。
她知道一百多元錢對她的家庭意味著什麼,老公下崗,女兒讀大學,家裡要用錢的地方如一條條凶猛的鱷魚,一百多元錢,雖不能餵飽它們,但至少可以讓它們短時間內不發狂。
但她最終還是沒有花錢去發表論文,她覺得這樣做不誠實。
她想:如果買版面發表論文的話,在退休前職稱肯定能到手。
這時,她走過操場,看見沙坑邊一個父親讓年幼的女兒背對著自己坐在單槓上,讓她放心地倒下,自己會接著她。
當女兒倒下來時,父親卻溜開了,女孩重重摔在地上,大哭不已。
那男的大聲說:女兒,你記住,即使你父親說的話,也不要相信!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的話可以相信。
那男的她認識,時常在電視裡教如何培養神童。她對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招式,從來不感冒。
如果換平時,她也許會去批評幾句甚至報警。但今天,她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她甚至覺得他的話雖然很刺耳,但也不見得沒有道理。
這天夜裡,她夢見自己從在單槓上,父親對她說:倒下來吧,我會接住你!
她幾十年來第一次為該不該聽父親的話而彷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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