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活著時是我們的敵人
我小時候沒有肉吃,六歲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大塊肉的滋味,那時候人人都在喊吃不飽,不僅沒有肉吃,還整天吃不飽飯,能吃上地瓜干或是胡蘿蔔就很幸福了。當時父母親都在政府部門工作,在配給制下生活還算有保障,只是一家老小外公外婆父親母親加上我和姐姐弟弟,也是嘴巴不少。曾經有一段時間姐姐被送到鄉下老家的姑奶奶家去住過,也算是省掉一份口糧,但是鄉下的日子也不好過,姐姐呆了沒多長時間又給送了回來,聽說鄉下餓死的人比城裡的人還多。一個深秋的下午我幼兒園放學後,正望眼欲穿地等著外婆來接我,突然冒出來了個自稱爺爺的老人要接我回家,他瘦瘦的個子,皮膚黑黑的,穿的衣服也是黑黑的,說不清是髒兮兮還是黑乎乎。我六歲前從沒吃過大塊肉,也從沒見過爺爺,當然不認識這個枯瘦的陌生男人,要不是看見外婆在不遠處的街拐角處向我招手,我肯定就會賴在幼兒園不走了。
奇怪的是當這個自稱是爺爺的陌生人拉著我的小手走在大街上時,我覺得他的手很溫暖。爺爺拉著我的手走到外婆身邊,外婆說她要買點菜,讓我和爺爺在後面跟著。黃昏前的菜市不如早晨的菜市熱鬧,稀稀拉拉的菜攤子上幾乎都是清一色的胡蘿蔔,那時候我天天吃胡蘿蔔早就吃膩了,一看見胡蘿蔔就想吐。
爺爺帶著我走過一個賣棉花糖的挑擔,我突然就走不動了,我捋著肚子說,餓,我餓。做棉花糖的挑夫正在起勁地吆喝引誘過路的孩子,爺爺枯瘦的手抖抖豁豁地從口袋裡摸出一個黑燈芯絨布縫製的錢包,從裡面摸索出一個兩分錢的硬幣,他把錢遞給挑販時的眼神既苦澀又喜樂。好蓬鬆的一大坨棉花糖喲,我伸出小舌頭小心翼翼地左舔一口右舔一口,那棉花糖化在嘴裡的感覺如絲如蜜。
回到家裡,外婆就忙著做飯,我很奇怪外公外婆看見爺爺好像一點都不熱情,爺爺怎麼說也算是客人,平時外婆總是對我們姐弟說客人來了要客氣一點,但他們為什麼愛理不理爺爺呢。爺爺一個人坐在房間的角落裡發呆,也好像挺有心事的。我不到六歲弟弟更小,我們能和爺爺說什麼呢,只知道在房間裡竄來竄去,你抓我一把我撓你一下地來打發無聊的時光,偶爾停下來的時候也會發現外公和外婆講話時竟像做賊似地生怕爺爺聽見。外婆在對外公說,晚飯只有胡蘿蔔,連肉絲都沒有,一點油水都沒有,這晚飯該怎麼做呢,外婆嘆了一口氣,況且晚上又多出了一張嘴。
吃晚飯時分,我們姐弟也早巳餓得玩不動了,無精打彩地坐在飯桌邊等著父母親下班回家,父母走進家門才意味著可以開飯。那天晚上父母親走進家門時臉色都不好看,我哪裡懂得看臉色,傻乎乎樂顛顛地跑到父親身邊大喊"爸爸,爸爸,爺爺來了!"
"住口!"父親看著爺爺時的臉色鐵青,只聽他的嗓門比平時高出許多,"記住,他不是你們的爺爺,他是我們的敵人!"我長期沒有肉吃都沒倒下去,但聽到父親說這句話時我是暈乎得快要倒下去了,敵人這個名詞對我來說一點都不新鮮,我在幼兒園裡就聽說了,敵人就是壞蛋,壞蛋就是敵人,難道爺爺是敵人是壞蛋?為什麼從前沒聽父母親說過,難道爺爺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我越想越離奇,但再看看父親,所有的問題都嚇回去了,只迸出兩個字來,"我餓!"
"吃飯!"父親大叫一聲,全家人悶著腦袋,盯著飯碗,沒有人聲,只有物語,紅色的煮胡蘿蔔,白色黃色混搭的玉米地瓜干飯,也不知是如何扒進嘴巴裡去的,呼魯呼魯來不及細嚼慢咽就被消滅光了。我擦擦嘴巴,扭過頭去看坐在一旁的敵人爺爺,他的面前放著一小碗飯和幾塊胡蘿蔔,那是外婆悄不作聲地放在他面前的,但他碰都沒碰一下,他像廟裡的泥塑菩薩一樣,僵在那兒一動不動。
房間裡沉默的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那時候的房間不多,讓你無處可逃,父親逕自吃完晚飯,對誰都沒說一句話,也不和爺爺說話,最後是爺爺走到父親跟前說: "我也是因為實在活不下去了,想不出其它的辦法才來找你幫幫忙的,看來我又錯了,我給你添麻煩了。"說完他就低著頭緩緩地走出了家門,消失在夜色之中。父親也沒去追爺爺,他雙手捧著腦袋,泥雕木塑般一動不動地坐在昏暗的房間裡。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爺爺,而父親那次見到爺爺也是永別。當時誰也不知道,誰也想不到後來會發生什麼,只有無情的歲月成了見證。父親是共產黨,爺爺是國民黨,我們小時候用以解悶並且可以反反覆覆看的那幾部電影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共產黨和國民黨打來打去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父親的海外關係太多太複雜,爺爺的兄弟、兄弟的兒子,有些是跟隨國民黨從大陸去到臺灣,又從臺灣到了美國的,從我懂事的那天起就耳聞不絕,美國是什麼呀,美國是帝國主義,是中國人民的頭號敵人!還有,我們一定要解放臺灣!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美國從帝國主義變成了資本主義,從中國人民的頭號敵人變成了友好國家變成了許多人做夢都想去的地方,臺灣也不用解放了,外面的世界已經發生了多少變化,但父親從來就不願提爺爺的事情。直到我快移居悉尼之前,爺爺也總算獲得了正式平反,結論是雖然他是國民黨但並沒有欠人民一滴血債。爺爺是個高級文官,精通財務,他曾利用職務之便暗中資助過上海書店以及共產黨的地下黨。爺爺這輩子肯定是犯過錯誤的,方向錯誤、立場錯誤、觀點錯誤、言行錯誤,但他也做過好事,只是從來沒對家人外人說過,也許就是說出來也無人相信。
父親是爺爺唯一的兒子,他上小學時爺爺就在國民黨的財務部門裡做高級會計,家境不錯,所以父親可以上私塾讀中學,就在父親快中學畢業時,奶奶得了憂鬱症,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人變得越來越消瘦虛弱,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原來爺爺在外面有了一個小他十幾歲的二房姨太。一氣之下,父親把對奶奶的愛變成了對爺爺的恨,那年他不到十五歲,不等中學畢業就參加新四軍、投身到共產黨領導的革命中去了,父親發誓和爺爺劃清界線,老死不相往來。
中共建政後,父親在文化部門任職。我看到爺爺那年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自然災害席捲整個中國到處都在鬧飢荒的時候,爺爺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來求他兒子接濟一下的,因為那時候只有在政府部門裡工作的人生活才有一點保障。可是爺爺遠道而來的那天晚上,父親壓根兒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一來他們多年未有溝通隔核仍在,奶奶死後父親一直不肯寬恕爺爺,在中國,千百年來也沒有長輩向小輩認錯陪不是的理,爺爺來求父親的時候又不肯說一聲對不起。二來共產黨坐了天下後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爺爺的國民黨身份像一口巨大的黑鍋,誰要是沾上了它,跳進黃河長江裡也洗不清。
當年共產黨的百萬雄師解放南京時爺爺沒有跟著國民黨的大部隊逃到臺灣去而是留在了老家,可能因為他的姨太生下一個兒子後身體一直不太好,也可能因為他所能依靠的親人都在老家。一失足成千古恨,老家固然是親切,可是接二連三的運動一個比一個劇烈。每一次運動爺爺都要被揪出來成為別人撒氣的靶子,就因為他的歷史上有過一段不可饒恕的經歷,爺爺是國民黨、是人民的敵人,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被揪鬥毆打達到極致,沒有人為他求情說話,也沒有人為他高抬貴手,他就這樣被活活毆打折磨至死。
而所有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父親並不知道,因為他早就投身共產黨領導的革命事業,早就已經和國民黨爺爺劃清了界線斷了往來,再加上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之時,他自己也並未因為和爺爺劃清了界線就躲過一劫,也終日在挨批鬥受審查之中倍受煎熬自身難保。父親這輩子吃了許多苦頭和有這個國民黨爺爺是分不開的,甚至我們姐弟的人生前途也受到影響,可以參軍卻參不了軍、能夠進大學卻偏比別人難、在入黨做官盛行之時就算表現積極想入黨也加不進黨的隊伍,都是因為有這個國民黨爺爺,福焉禍焉,荒唐歲月發生的荒唐事恐怕誰也無法說得清。
爺爺活著時是我們的敵人,死後多年才得以平反重新成為我們的親人。爺爺的晚年受盡苦難,天天吃飽飯時常有肉吃都是做夢都不敢的奢想,爺爺離開這個人世時一定是遍體鱗傷,身體的疼痛達到極限也許會讓人感覺麻痺,但心靈的疼痛無法癒合會讓人難以瞑目。爺爺挨過多少冷眼,爺爺挨過多少皮鞭,爺爺忍受過多少屈辱,都經歲月的塵洗淡逝了,但我卻永遠記得童年的某個深秋和爺爺的一面之交,爺爺曾用他忍飢受餓省下來的兩分錢為我買了一捧棉花糖,給我的飢餓歲月抹上了幾絲甜蜜,而我卻一直沒能謝謝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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